月饴之径
(一)“白石楼气前,夜路绕着走;若闻身后步,千万莫回头。”
这句在屏水洼流传了上百年的老话,被小孩子们当成吓唬彼此的顺口溜,也被大人们当成吓唬小孩的鬼话。可没人知道,它真正的出处,是光绪年间一场至今查不到卷宗的大瘟疫。那年,整个洼地的月光曾像坏掉的牛奶一样发青,照得人脸发灰,照得影子比人还黑。后来,月光又突然好了,可那几句叮咛却被钉死在村口老槐树的树皮里,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拔不掉,也锈不透。
2021 年,屏水洼的夏夜依旧黏腻。
十五岁的林见夏小学刚毕业,带着一大包奥特曼和铠甲勇士的 VCD,坐了五十多公里的长途客车,投奔外婆。她以为自己只是来过一个半月的暑假,却没想到,她要把一辈子的胆量都埋在这里。
(二)
外婆姓乔,村里人都叫她“乔婆”。
乔婆的老屋在洼子最西头,背靠着一片只长野艾和坟头的矮山。老屋原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后来舅舅们凑钱在两侧各接了一间——左边是灶屋,右边是鸡舍,中间的正屋仍旧留着几十年前的老檩条。檩条上悬着外公的遗像,像框边缘被油烟熏出一层黄褐色的壳,像涂了蜡,又像结了痂。
见夏到的第一晚,外婆煮了一脸盆水煮鱼,辣得她直吐舌头。饭后,那条叫“黑子”的大黑狗趴在门槛外,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外婆说,黑子十二岁了,牙都掉了几颗,可耳朵灵得很,夜里要是听见“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它能把嗓子叫出血。
“咔哒咔哒?”见夏好奇。
“就是那种鞋底磨得半烂不烂,拖着走的声儿。”外婆压低嗓子,“白石楼气前,夜路绕着走——明儿你出去玩,记得别太晚,也别抄后山那条菜畦埂。”
见夏点头,却没往心里去。城里的孩子信奥特曼,不信老话。
(三)
头半个月,日子像被太阳晒得松软的棉花糖——甜,却轻飘。
白天,她和幼儿园时的旧友阿瓜、小斌、阿杏,去沟里摸虾、偷西瓜,把汗渍渍的 T 恤晾在野酸枣树上;夜里,她们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看碟片看到萤火虫都睡着。直到第七天傍晚,外婆接到电话——她的幺妹、见夏的姨婆,走了。
姨婆住在洼子东头的“吊脚碾”旁,离老屋两公里,中间隔着一片荒废的苎麻地和半截早已停工的白石楼——那楼是九十年代一个外地人垫资盖的,说是要做淀粉厂,后来老板连夜跑了,留下几面没抹灰的水泥墙,像被剔净肉的鱼刺,戳在月光里。
姨婆无儿无女,后事自然落到乔婆和舅舅们身上。乔婆把见夏叫到跟前:“明儿开始你去吊脚碾吃饭,晚上有道场班子唱‘目连救母’,看完再回家。记着,走大路,别钻苎麻地。”
(四)
前两夜,见夏乖乖听话。
道场班子唱到半夜,锣鼓铙钹震得院墙掉渣,孝子贤孙跪在草席上哭,哭声像一把钝锯,来来去去割着耳膜。阿瓜他们挤在人群里偷看纸扎的金童玉女,看完一起打着手电走大路,一路笑闹,把夜踩得碎碎的。
第三夜,见夏犯困。
戏台刚唱到“奈何桥”,她眼皮就开始打架,便跟阿瓜打了声招呼,抄起小手电,一个人溜了。走到苎麻地口,她犹豫了两秒:走大路要二十多分钟,走菜畦埂只要七八分钟。她想起外婆的叮咛,又想起自己书包里还揣着《迪迦奥特曼》最后两集,心一横,钻进了苎麻地。
(五)
菜畦埂比记忆里更窄。
两侧苎麻比人高,叶片像生锈的刀,一刮风就互相割得沙沙响。月光被云啃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落在埂心,惨白得像一截漂了福尔马林的骨头。见夏哼着走调的歌,拿手电左右晃,光柱里偶尔掠过一只青蛙,鼓着眼睛,像被掐住脖子的婴儿。
走到一半,风突然停了。
四野的虫鸣像被谁一把攥住脖子,戛然而止。紧接着,一股冷得发黏的风贴着地面滑过来,像刚解冻的尸水,顺着脚踝往上爬。见夏打了个哆嗦,脚步放慢,耳里却听见——
“哒、哒、哒。”
不是她的。
那声音比她的重,鞋底像泡了水,每一步都拖着半声叹息。
她猛地回头,手电划出一道惨白的弧。
埂上空无一人。只有苎麻叶子在风里抖,抖得像刚从土里扒出来的裹尸布。
“谁?”
没人应。
江夏咽了口唾沫,继续往前走。刚抬脚,那声音又跟了上来——
“哒、哒、哒。”
这一次,更近,仿佛就贴在她后颈窝喘气。
她撒腿就跑,手电光乱晃,照得苎麻地像一口翻涌的墨井。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碎,像有人把骨头拆下来往地上扔。跑着跑着,耳边忽然钻进一声笑——
“嘻嘻嘻……”
那笑不是从喉咙里出来的,是像塑料袋被撕开,又像钝锯割骨头,刺啦一声,再刺啦一声。
江夏头皮炸开,眼泪瞬间涌出来。她冲出苎麻地,看见老屋后门那盏十五瓦灯泡在夜色里抖,像将死未死的萤火虫。黑子蹲在门口,舌头耷拉着,见她扑进来,轻轻“汪”了一声。
就在那一声狗吠里,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夜,死一样静。
(六)
那晚,见夏没敢洗澡,和衣躺在床上,瞪着眼听屋檐滴水。
凌晨两点,黑子忽然狂吠,声音像有人拿铁锹铲玻璃。她学着外婆的腔调骂:“黑子!再叫把你剁了炖汤!”
没用。狗越叫越疯,爪子刨得门板嘎吱嘎吱。
她抄起手电,推门出去。
院子里月光亮得吓人,照得青石板像铺了一层霜。黑子对着院门外那棵老柿子树狂叫,脖子上的毛全奓起来,像一把炸开的扫帚。
树底下,什么也没有。
见夏心里发毛,抄起扫帚朝黑子屁股抽了两下。黑子嗷呜一声,竟挣脱项圈,箭一样冲出院门,冲进苎麻地,眨眼就不见了。
她喊了两声,无人应。风掠过耳畔,带着一股潮腥的泥土味,像刚掘开的坟。
她逃回屋,把门闩插得死紧。刚躺下,就听见窗根底下传来“沙沙沙”的抓挠声,像指甲抠木头,又像毛笔在砂纸上写字。
她用被子蒙住头,数绵羊,数奥特曼,数铠甲勇士,数到第四百六十七只炎龙侠,终于昏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七)
梦里是正午,太阳却像死人脸一样青。
她走在菜畦埂上,空气里飘着烂菜叶和猪油的酸臭。远处小土堆上戳着个东西,像晾衣杆,又像人。
那东西缓缓转头。
不是脖子扭,是整个头沿着肩膀平移,像抽屉被拉开。
她看清了:那张脸像被揉皱又展开的牛皮纸,一只眼球鼓得像要坠地的葡萄,另一只眼窝黑洞洞,往下滴黑水。
她想跑,脚却陷进泥里。
那东西笑了,嘴角一直扯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像缝衣针一样的牙……
她惊醒时,汗水把床单洇出一个人形。窗外天已大亮,黑子没回来。
(八)
吃早饭时,见夏没敢跟外婆提昨晚。
她闷头扒饭,决定去吊脚碾问阿瓜他们。
正午的太阳像烧红的秤砣,柏油路软得粘鞋底。走到苎麻地口,她踌躇几秒,还是绕了大路。
阿瓜他们正在姨婆家院子里抽陀螺,听她讲完,面面相觑。
“昨晚我们看完戏都快十二点了,一起走的大路,没人去苎麻地。”
“真没骗你。”
阿杏补刀:“你该不会真撞上‘月蚀先生’了吧?”
“月蚀先生?”
“老人们说,白石楼没盖完那年,有个外地木匠在苎麻地被砸断了脊梁,死前嘴里念着老家的闺女。后来一到月亮发青那几天,他就回来找人陪他走夜路,谁回头,他就跟谁回家。”
江夏后背唰地凉了。
那天下午,她没敢回老屋,赖在姨婆家打了一下午扑克。傍晚,外婆让她留下过夜,她摇头:想回家看奥特曼。
外婆拗不过,只好让她早点走,又塞给她一只手电、一把香。
“路上要是听见怪声,别回头,点香扔背后,赶紧跑。”
见夏嘴里答应,心里却在想:要是再遇见,我就算爬也要爬回大路。
(九)
夜里十一点,老屋的挂钟敲了十二下。
见夏缩在沙发上看碟,电视画面雪花滋滋响,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调台。
忽然,所有声音都没了。
黑子仍没回来。
院子外,月亮钻进云里,灯泡“啪”一声炸碎。
黑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紧接着,狗叫声从苎麻地深处传来——一声、两声,像被掐断,又像被捂住嘴。
见夏浑身汗毛倒竖,想给外婆打电话,却发现手机一个信号都没有。
她摸到门边,刚想拉灯绳,窗外传来“咚、咚、咚”的敲击——
不是玻璃,是像有人用指节敲她的后脑壳。
她猛地转身,黑暗中,电视屏幕忽然自己亮了。
雪花屏里,慢慢浮出一张脸——
鼓胀的眼球、黑洞洞的眼窝、裂到耳根的嘴。
它对着她笑,笑声先从电视机里飘出来,接着从窗外、从屋顶、从地底,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嘻嘻嘻……”
江夏尖叫一声,拉开门闩冲了出去。
月光这时忽然大亮,亮得刺眼。
她看见黑子了——
黑子倒在老柿子树下,肚子被剖开,肠子像破风筝线拖出两米远,血把树根染成黑红色。
更恐怖的是,黑子的头被扭了一百八十度,脸朝着背,眼睛却死死盯着她。
见夏腿一软,跪在地上。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簌簌簌”的脚步声,像有人拖着湿透的棉被。
她不敢回头,想起外婆的话,哆哆嗦嗦点香。
可火机刚亮,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掐灭。
那手没有温度,像从井里捞上来的石头。
她缓缓回头——
那张脸,近得几乎贴上她鼻尖。
它张开嘴,没有舌头,只有一条黑红色的、像蚂蟥一样的东西探出来,在她脸上轻轻一扫——
冰冷、腥臭。
江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十)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她躺在离老屋五百米的大路上,旁边围了七八个早起赶集的村民。
“这谁家闺女?怎么睡在这儿?”
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喉咙里塞了一把稻草。
人群里,外婆踉跄冲过来,一把搂住她,浑身抖得像筛糠。
回家后的整整一周,江夏高烧不退,满嘴胡话。
医生说是惊吓过度。
可外婆知道,她是被“月蚀先生”摸了脸。
外婆请道士来做法,道士在老屋前后贴满黄符,又在苎麻地口插了三炷高香。
香燃尽的第二天,黑子的尸体不见了,只剩一滩黑褐色的痕迹,像被雨水泡烂的影子。
(十一)
暑假剩下的日子,见夏再没踏出老屋一步。
她每天缩在墙角,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却再也不敢看奥特曼——她总觉得,雪花屏里,那张脸随时会再探出来。
离开那天,外婆往她兜里塞了一包糯米、一包朱砂,还有一张折成三角的护身符。
“以后逢年过节回来,绕开苎麻地,也绕开白石楼。”
见夏点头,眼泪啪嗒啪嗒掉。
车子启动时,她透过车窗,看见远远的苎麻地上空,悬着一弯青白的月亮,像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十二)
往后数年,她再没回过屏水洼。
可每当中元节前后,她总会梦见那条菜畦埂——
梦里,月亮像坏掉的牛奶,她赤着脚,一步一步往深处走。
身后,永远跟着“哒、哒、哒”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只在心里一遍遍喊:
“别跟着我,求求你,别回头……”
可每一次,她还是忍不住回头——
然后尖叫着醒来,一身冷汗,像刚从井里捞上来。
直到去年,外婆病重,她不得不回去。
那天夜里,她陪床到三点,忽然听见窗外有狗叫——
不是黑子,黑子早在那年就死了。
是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狗,叫声嘶哑,像含着一口血。
她起身去关窗,却看见月光下,菜畦埂口站着一个人——
很高,很瘦,像晾衣杆。
它缓缓转头,对她笑。
那一刻,她明白:
“月蚀先生”从未离开。
它只是耐心地等,等她再次回头。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