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绳
一、竹山来的风吹进台北
阿满第一次看见海,是搭自强号北上那天。车窗外的太平洋像一面抖动的镜子,她用手指去碰,却只碰到冰凉的玻璃。阿嬷把一小捆用红绳扎紧的头发塞进她行李侧袋,说:“带着它,就像阿嬷陪你。”那撮头发里混着阿嬷六十岁时的银丝,也混着阿满出生后剪下的第一撮胎发,两股头发缠在一起,像一条跨越半个世纪的河。
松山大学的宿舍在半山腰,夜里能听见城市的心跳。室友们把衣柜叫“战场”,把口红叫“子弹”,阿满第一次听见这些词时,笑得肩膀发抖,却又在熄灯后把脸埋进枕头——她害怕自己笑得太大声,会泄露“乡下人”的身份。
第一个学期结束,她拿到全系第一名。奖学金到账那天,她去夜市买了一支十块钱的唇釉。回宿舍的路上,她偷偷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照自己,玻璃映出她的脸——像一颗被雨水洗亮的野莓。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美是一种可以学习的方言。
二、红绳与霓虹
阿满开始打工。清晨五点送报,夜里十点在物流仓库分拣包裹。她的手指被纸箱割出细碎的口子,就用阿嬷教的土方——把姜花捣碎敷在伤口上。室友们问她身上怎么总有淡淡花香,她笑而不答。
大三那年,她已经能踩着二手高跟鞋稳稳走进教室。裙摆像一尾鱼,在人群中游弋。追求她的人很多,唯独林致远留下。
林致远是医学系的学长,父亲是连锁眼科医院的董事,母亲是钢琴家。他说喜欢她“身上那股没被城市磨平的山气”。阿满没告诉他,那股“山气”其实是每天卸妆前用肥皂搓三遍脸后,仍残留的自卑。
跨年夜,他们在101大楼下接吻。阿满把阿嬷的红绳悄悄塞进林致远的冲锋衣口袋——“替我保管。”她踮脚替他整理衣领,指尖碰到他的喉结,像碰到一只受惊的鸟。
三、一场春天的雪崩
四月,阿满的月经迟迟不来。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像两根钉子,把她钉在浴室瓷砖上。
林致远在电话那头沉默很久,说:“我妈不会同意的。”第二天,他送来一张支票和一张人工流产预约单。阿满把支票撕成雪花,独自去了医院。排队时,她给阿嬷打电话,阿嬷说:“回来吧,山里的姜花开好了。”
回竹山那天,她穿的是林致远送的白色连衣裙。阿嬷站在田埂上,手里攥着镰刀——不是迎接,是驱逐。“未婚先孕,祖宗的脸被你丢尽了。”
阿满跪在泥里,把脸埋进稻茬。夜里,她爬上废弃的碾米厂顶楼。风把裙摆吹得像投降的白旗,她给林致远发最后一条短信:“我把红绳还你。”
然后她解开马尾,把头发全部散开——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终于落回土壤。
落地时,她头先着地。血从后脑勺漫出来,渗进那截红绳,像给它又加了一层更粗的纬线。
四、道士老周的纸人
老周是下山买糯米时撞见尸体的。阿满仰面躺着,头发铺成一面黑旗,那截红绳在血泊里像一条蜿蜒的小蛇。老周拨开人群,看见警戒线外站着一个穿黑色冲锋衣的男孩——钥匙扣上晃着半截红绳。
“小伙子,”老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借你的命,今晚子时来取。”
林致远跟着老周走进榕树林。老周用朱砂在他手心画了一道符,又折了一个纸人:“纸人穿上你贴身的衣服,放在床中央。你把这根红绳烧掉,灰冲马桶,再躲到床底,别睁眼。”
夜里十二点,林致远把红绳扔进铁盆。火舌舔上去的瞬间,他听见窗外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有人用额头敲门。
他钻进床底,死死闭眼。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床边。
“林致远,”阿满的声音像从井里浮上来,“我找不到我的绳了。”
林致远抖得像筛糠。突然,一滴冰凉的水落在他眼皮上——不是泪,是血。他睁眼,看见阿满倒吊在床边,头发垂下来,发梢缠着他的手腕。
“原来你在这里。”
她的脸贴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出她额头上一个凹陷的洞——像一枚被按灭的月亮。
五、死结
第二天,警方在林致远卧室的床底发现尸体。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根浸血的红绳,另一端系着自己的头发——像打了个死结。
法医说,他是被活活吓死的。瞳孔放大到边缘,眼底残留最后一幕影像:一张倒置的脸,和一条从血泊里蜿蜒而出的红绳。
老周站在榕树下烧纸钱,灰烬被风吹成一只鸟的形状,飞向竹山方向。阿嬷的姜花那年开得特别疯,白得像一场迟到的雪。
后来,竹山的孩子之间流传一个说法:如果你在碾米厂废墟附近看见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千万不要靠近。她的头发很长,发梢系着一截红绳——如果你盯着看太久,那截红绳会慢慢变粗,最后变成一条从你手腕蜿蜒到她手腕的绳。
而台北松山大学医学系某间废弃的标本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具无名的人体骨骼标本。骨骼的左手腕骨上,缠着一圈早已氧化的红线。每当夜里巡楼保安经过,总能听见标本柜里传出极轻的“咚、咚、咚”声——像有人用额头,一下一下,敲着玻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