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2017 年 10 月 14 日,星期五。那天上午第三节是物理,我正被欧姆定律折磨得晕头转向,班主任忽然出现在门口,对我招了招手。我走出教室,看见妈妈站在走廊尽头,眼圈通红。

  “你大伯走了。”她低声说,“请好假了,收拾书包,马上走。”

  我愣了半秒,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大伯坐在门槛上编竹篓、大伯咳嗽得弯下腰、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春节,他塞给我一封压得皱巴巴的红包,说“好好读书”。

  爸爸的车已经等在操场外。我钻进后座,妈妈把一件黑色外套盖在我身上。车子驶出县城时,我听见她小声抽泣,爸爸一句话也没说,只把音乐关掉,雨刷器却开了——其实根本没下雨。

  三小时四十分钟的车程,我睡过去两次,每次醒来都看见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灰:高楼变矮、矮楼变瓦、瓦片变田、田埂变坟山。最后一次睁眼时,车子已经停在一栋灰白小楼前,门口挂着白幡,空气里混着鞭炮、纸灰、草药和冰棺制冷机的味道。

  “到了。”爸爸熄火,嗓子哑得几乎不像他,“下车,先磕个头。”

二、一眼

  灵堂就是大伯生前的堂屋,两口白皮棺材并排,左边一口空着,右边一口躺着人。棺材头摆着油灯、长明灯、倒头饭,还有一只被捆住脚的大红公鸡,咯咯直叫。

  我被推到最前排。爸爸掀开蒙脸纸,说:“再看一眼,以后看不到了。”

  我踮脚。大伯的脸蜡黄,两腮塌陷,颧骨像两把刀片支在皮下。更刺眼的,是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灰蒙蒙的,像两口枯井。我下意识伸手去拂,被爸爸一把攥住。

  “别碰,”他压低声音,“得让道士来合。”

  旁边婶娘在哭,一边哭一边念叨:“哥,你闭眼吧,孩子都在呢……”

  大伯的儿女——堂哥陈启、堂姐陈洁跪在棺尾。堂哥 29 岁,胡子拉碴,T 恤领子变形;堂姐 27 岁,脸色比纸还白,据说刚被婆家赶回娘家。

  “你大伯不肯闭眼,是惦记他们俩。”三伯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指缝里抖,“老话说,‘眼不闭,事未了’。”

三、守夜

  按规矩,孝子孝女要守灵一夜。但三伯说我还小,让我和表妹小琪去他家睡。三伯家与大伯家只隔一堵墙,墙缝里长了一棵歪脖子枣树,果子没人摘,年年落在瓦沟里烂。

  晚饭后,道士开始敲锣念咒,我和小琪被赶去洗澡。小琪小我五岁,刚上初一,一路拽着我袖子:“姐,我怕。”

  “怕啥,死人又不会爬出来。”我嘴硬,心里却打鼓。

  三伯家最里屋是杂物间改的客房,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张雕漆书桌,一盏 15 瓦的灯泡。床对面墙上有一扇窗,两尺见方,没窗帘,玻璃上糊着发黄的报纸。

  灯一关,屋子黑得像被墨汁灌满。小琪钻进我被窝,死死箍住我的腰。我拍她的背,像哄婴儿,一下一下,直到她呼吸匀畅。

  手机显示 00:12。

  我侧身,面朝窗户。报纸早就开裂,玻璃上却透不进月光,只有一块更浓的、蠕动的黑。

四、三声

  哒、哒、哒。

  我屏住呼吸。

  哒、哒、哒。

  玻璃在颤,像被指尖叩击。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戳进耳膜。

  我第一反应是猫。可猫不可能悬空,也不可能节奏这么准。

  我轻轻抽出被小琪压住的胳膊,赤脚踩地。冰凉的青砖把寒意顺着脚心往上送。我凑到窗边,想掀开报纸一角。

  指尖刚碰到纸面,第三组敲击落下——哒、哒、哒——这一次,重得像是警告。

  我猛地缩手,心脏跳到喉咙。

  “谁?”我声音抖得不像自己。

  回答我的是一片死寂。

  我退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被子外,那声音继续,每隔几十秒就三下,像倒计时。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全是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五、白天

  醒来时,窗外鸡叫此起彼伏,阳光从门缝漏进来。小琪还在睡,嘴角挂着口水。

  我光脚跑到窗边,想推开它。窗框像被焊死,纹丝不动。玻璃外侧蒙着一层黑灰,我用指甲刮,刮出一道白痕,外面却还是黑。

  我绕到屋外。三伯正在井边刷牙,满嘴白沫。

  “三伯,那窗……”

  “噢,早封死了。”他吐掉泡沫,“后面是夹道,太窄,进不来光。”

  我绕到屋后。两栋房子之间,距离不超过四十厘米,中间还砌了一道半截砖墙,墙头插着碎玻璃。墙与大伯家后墙形成一条竖井,直上直下,深不见底。

  我抬头。那扇窗离地两米多,正对夹缝,别说人,猫都挤不进去。

  阳光照不进去,夜里更不可能有人。

  那昨晚是谁?

六、纸人

  白天继续出殡流程:辞灵、摔盆、起杠。哀乐声里,我扶着棺尾,忽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木头裂开。

  我低头,棺材底部渗出一滴暗红色液体,落在青石板上,像一颗凝固的泪。

  道士喊:“钉口!”

  七根长钉同时落下,声音闷得像敲在鼓皮上。

  下午三点,火化。熊熊炉火里,大伯的轮廓一点点蜷曲、缩小。

  傍晚,骨灰盒被放进山上新挖的坑。填土时,堂哥突然跪下去,用额头抵着泥土,嚎啕大哭。

  “爸,我对不起你……”

  我别过脸,看见远处草丛里站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影子。它穿着旧式蓝布衫,背微驼,头发花白。

  我眨眼,影子不见了。

七、夹道

  晚饭后,大人们围着火盆烧纸。我偷偷拿了一支手电筒,再次绕到屋后。

  夹道口被三伯用玉米秆堵上了。我拨开秆子,侧身挤进去。

  手电筒光柱扫过砖墙,扫过碎玻璃,扫过窗框——

  窗框内侧,靠近锁扣的位置,有三道新鲜的划痕。

  我伸手比了比,划痕之间的距离,恰好是成年人三根手指的宽度。

  划痕里嵌着黑红色的碎屑,像干透的血痂。

  我喉咙发紧。

  “陈楠!”

  背后一声吼,吓得我差点把手电筒扔了。三伯站在夹道口,脸被火盆映得通红。

  “大晚上钻这儿干什么?回去!”

  我出来时,裤脚被玻璃划破,脚踝渗血。三伯看了一眼,没说话,只递给我一张创可贴。

八、夜谈

  回到堂屋,道士正在做“过桥”仪式,把纸扎的桥、马、人偶一件件往火里送。火舌舔上纸人,脸先黑,再卷,最后化成灰。

  我蹲在火盆边,问三伯:“大伯到底怎么走的?”

  三伯沉默很久,说:“肝癌,发现就是晚期。最后半个月,疼得整宿整宿叫,叫得邻居都睡不着。”

  “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三伯用树枝拨火,“他拉着启子的手,说:‘我闭眼那天,你要是没成家,我就回来替你守门。’”

  火盆里“啪”地爆出一粒火星。

  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敲窗声——也是三下。

九、回城

  第二天清晨,我们返程。车子驶出村口时,我看见大伯家的屋顶上站着一只乌鸦,黑得发亮。

  我摇下车窗,乌鸦忽然振翅,掠过车顶,朝北飞去。

  北边的山梁上,新坟的黄土还没被雨水冲平。

十、后来

  半年后,堂哥订婚了,对象是隔壁镇的小学老师。

  婚礼那天,新娘进门,鞭炮炸得震天响。我坐在堂屋角落,听见三伯对爸爸说:“哥总算闭眼了。”

  我抬头看供桌。大伯的遗像前,香炉里三炷香,青烟笔直上升。

  照片里,大伯微微笑着,眼睛是闭着的。

十一、尾声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扫墓。

  大伯的坟头青草已高。我蹲下去拔草,手指被刺扎了一下,渗出血珠。

  起身时,一阵风掠过,坟头压着的黄纸“哗啦啦”响。

  我回头。

  远处,三伯家的后墙依旧斑驳,那扇被封死的窗框里,黑得像一潭水。

  风吹过夹道,卷起尘土,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像是谁在敲玻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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