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故宫

2024 年的暑假,北京像一口烧红的铁锅,蝉声在树梢上劈啪作响。小云跟着妈妈出差,住在前门附近的快捷酒店。妈妈白天要去客户公司,她就把女儿扔在故宫门口,说:“三点前出来,别让我报警找孩子。”小云嘴上答应,心里却想: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

那天中午,烈日把石板烤得发白。午门排队的人群像一条臃肿的蟒蛇,安检口不断吐出一张张通红的脸。小云最讨厌人挤人,于是逆着人潮往西边晃。她记得攻略里写过:西路一向人少,尤其过了断虹桥,连导游都懒得带团。

她贴着红墙走,墙根下的阴影凉丝丝的,像一条窄窄的河。越往里,人声越稀薄,最后只剩自己的帆布鞋踏在砖缝里的声音。等回过神,她才发现前后都没了游客,只剩一条长廊笔直地伸向前方,两侧高墙朱红,墙头覆着黄琉璃瓦,阳光在上面跳着细碎的金针。

长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鎏金大门,门上九九八十一颗铜钉像凝固的水泡。小云举起手机拍照,镜头里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极快,像有人从树后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她抬头,只看见四棵古槐把院子遮得森森碧碧,风一过,叶子哗啦啦地鼓掌。

“眼花吧。”她嘟囔,继续往回走。可原路忽然变得陌生:岔口多了两道,红墙拐了个莫名其妙的弯。导航在故宫里失灵,GPS 指针像喝醉的陀螺乱转。两点一刻,周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两个女人。她们踩着黑色布面“花盆底”,旗头两侧垂下白绫,白花小得像米粒。按理说,这种装扮在故宫并不出奇,可大热天里她们竟一丝汗都没有,脸白得发冷,嘴唇却鲜红,像刚抿过胭脂。

小云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问路。左边那个宫女抬手,指尖正对她来时的岔口,指甲盖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右边那个嘴角含笑,笑意却不进眼睛,像戏台上的面具。小云道了谢,拔腿就跑。说来也怪,明明刚才还是死胡同,此刻却一路畅通,拐两个弯便看见了熙熙攘攘的旅行团。

当天晚上,小云窝在酒店打游戏到两点。半梦半醒间,她被一阵嘈杂吵醒——像几百个人同时在耳边窃窃私语,声音忽远忽近,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她翻了个身,把枕头压到耳朵上。

不知过了多久,床尾突然“哗啦”一声,好像有人同时掀起了被子。小云猛地睁眼,房间黑得像一缸墨汁,可黑暗中分明坐着一排影影绰绰的人影,衣领高高竖起,旗头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塞了一团棉絮。

再眨眼,人影散了,只剩空调低低的嗡鸣。小云打开床头灯,汗把睡衣黏在后背。她安慰自己:太累了,幻觉。可第二天洗澡时,磨砂玻璃外晃过一个影子——高高的旗头,细长的颈。她喊“老妈”,无人应答。裹着浴巾冲出来,房卡还插在取电槽里,室内空无一人。

傍晚,外卖到了。敲门声持续不断,小云团战正酣,吼了句“放门口”。十秒后,敲门声仍在,像某种固执的啄木鸟。她摔门而出,走廊灯“滋啦”一声全灭了,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冷冷地打在墙上。地上,外卖袋端端正正地摆着,汤汁却从盒沿渗出,像血。

回上海的飞机上,小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她又回到那条长廊,可红墙中间的暗门竟敞开着。院子里铺着金砖,四棵槐树各守着一扇小门,门上画着褪色的门神。正中,一个年长的宫女正用藤条抽打跪着的女孩,每抽一下,女孩就发出一声猫似的尖笑。四周的宫女袖手旁观,嘴里念着:“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小云想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脚被金砖吸住,像陷进滚烫的糖稀。那些宫女齐刷刷回头,脸却一片空白,只有嘴巴红得滴血。她们一起伸手,指尖几乎碰到她的眼皮——

“醒醒,发什么癔症!”妈妈摇她的肩。飞机正穿过云层,舷窗外一片刺眼的白。小云这才发现,自己把毛毯攥得死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开学后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小云忙着补作业,偶尔在台灯下抬头,会觉得余光里站着人。一次深夜,她写完最后一页数学,去客厅倒水。电视没关,反光里,阳台的推拉门前立着一抹白影,旗头歪在一边,像断了脖子的鹭鸶。她猛地转身,窗外只有风掀起纱帘。再回头,电视啪的一声黑屏,像有人按了遥控。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十月中旬。那天夜里,小云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像被钉在床上,连小指都动不了。床头灯不知何时亮了,昏黄的光圈里,两个宫女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托着腮,指甲一下一下敲椅子扶手;站着的那个俯身看她,旗头上的白花摇摇欲坠。她们用极轻的声音交谈,语调柔软像唱戏:

“辫子没梳好,主子要恼的。”

“那孩子脚背高,鞋得放半码。”

小云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滑进鬓角,她想喊妈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她失禁了。就在那一刻,身体突然能动了,她翻身滚下床,连滚带爬冲向主卧。身后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像有人把茶杯放回了碟子。

妈妈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托老家的亲戚打听到苏州河边有个“看香”的老爷爷,姓顾,年轻时在白云观学过艺。周六一早,母女俩拎着水果和一条中华烟赶去。

顾爷爷的小屋藏在一片菜地后面,门口悬着八卦镜,风一吹,镜里闪过无数碎影。听完经过,老人用指甲掐了掐小云的中指,眉心拧成“川”字:“丫头,你冲了神路。”

原来,故宫西路旧时是宫女太监往返内廷的便道,日正当午时,阳气最盛,阴魂退避,可若有人在此时口出秽言,便等于在铜墙铁壁上凿了缝。小云这才想起,那天迷路时她确实低声咒骂过一句“什么鬼地方”。

“再加上你偷看了‘静苑’。”老人翻翻黄历,“那院子四树锁阴,是给犯了错的宫女思过用的,活人看不得。”

正午十二点,顾爷爷把母女俩带进后院四角房。屋内只摆一口青花大缸,缸底沉着糯米、铜钱和剪碎的纸人。他让小云站在缸前,用朱砂在她眉心点了“敕”字,又烧了一张画着宫门、铜钉的符纸。纸灰打着旋儿落进水里,竟凝成两个小纸人,一高一矮,旗头白花清晰可见。

“跟她们说,路指过了,恩怨两清。”老人递过三炷香。

小云双手合十,香头忽明忽暗,像有人在对面吹气。她哽咽着念:“谢谢两位姐姐指路,我无心冒犯,请回去吧。”话音刚落,纸人“嗤”地燃成两团蓝火,瞬间化在水里,连一丝灰都没浮起。

回上海的车上,小云睡了一路。醒来时夕阳正落在高架桥的钢索上,像无数跳动的金珠。她摸了摸眉心,朱砂已被汗水晕开,只剩一点淡红。

当晚,她久违地睡了个囫囵觉。凌晨四点,她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嗒”一声,像有人带上了房门。她屏住呼吸,等了许久,再没任何动静。窗外,天开始泛青,早班的洒水车开过,留下一阵潮湿的回声。

后来,小云把那天拍的照片导进电脑,才发现其中一张的角落里,两团模糊的白影比肩而立,旗头微微前倾,像在行垂安礼。她把照片拖进回收站,又清空。屏幕倒映出她的脸,眉心那点朱砂不知何时已褪得干干净净。

七(尾声)

2025 年 7 月,小云高二结束,再次路过北京转车。站台上热浪滚滚,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随机播放的竟是《末代皇帝》的配乐——笛子一声长啸,像从百年前的宫墙里飘出来的。

列车启动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灰蓝色的城墙剪影沉默地伏在暮色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风掠过铁轨,卷起一小片白色的纸花,贴着地面打了几个旋,最终被车轮碾进黑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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