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疯狂与偏执
当林夫人清醒时,已经是丑时了。
青黛感受到了动静,忙抬起头,迷蒙着眼,看清后,泪水再也止不住。
见她只是这么不吱声的哭,林夫人心里漫起疼,也不忍心再责备她的擅作主张。
“为何还是救我了?”林夫人声音沙哑轻弱,环视了一下陌生的周边。
青黛抽咽着回应:“大小姐,是瑾小姐将您救回来了……”
听到了许久没听到的称谓,林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又转为释然,问道:“她怎么会……”
青黛忽然跪在了床边,带着哭腔道:“大小姐,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擅作主张将她引过去的。”
“瑾小姐说的很对,若您也死了,这世上就再没人能为枫儿小姐申冤了。”
“撞死的丫鬟是一个,青黛是一个,大小姐您怎么也不能是最后一个……”
“青黛也不想要大小姐就这样随着枫儿小姐离去……”
林夫人听罢,没平复下的情绪又漫上,布满了血丝的眼珠起了一层水雾。
“回不去的……”
“大小姐,您不要这么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您再也不会受他的胁迫,您可以回到过去的,瑾小姐她答应过我会帮您的,她……”
林夫人轻咳了两声,抬起手示意青黛不要再说了。
“青黛,我知道了。”
“你去转告淮将军一声,我已经清醒了。”
“是。”
少顷,青黛就回来了,就跟在倦困的淮言身后。
青黛还觉得奇怪呢,这个时候淮言居然是坐在院子里的。刚正面瞧这时还发觉那神智也没多清醒,一声不吭就只是盯着茶杯。
青黛本来都要不小心略过他了,只是路过时刚好有寒风吹过,她一哆嗦,再侧头时就对上了淮言瞥过来的寒目,似乎在埋怨她刚刚不小心发出的动静,惊得青黛又是一哆嗦。
思绪回笼时,淮言已经走至了床边,抬手免去了林夫人刚准备行礼的动作。
“林夫人,你可知你所做的这些都是要杀头的重罪。”淮言凛眉扫了一眼。
林夫人给以青黛一个安慰的神色,抚下了青黛频繁游移的眼。
林夫人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自知我所做一切是罪不可赦,只求能够以我所知换来我女儿之死的公道。”
“你且说说看吧。”
似是难得的发泄口,胸口的拥堵难以压制,她终于可以将这些天的愁绪转述:“您也来林府看过了,大抵也能猜到林府现在的处境。”
“其实早在上一年开始,宫里就断了林府的料子,而改作了一家名唤锦绣苑的布坊,听说那里的料子是从西域来的,珍稀的紧,听闻五皇子从锦绣苑买了成衣赠予生母婉妃,自那以后婉妃颇得圣宠,然后锦绣苑的布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宫里妃嫔衣料的首选。”
“自林景见过锦绣苑的成衣后,他就时常在外务工,想方设法地购进异域的布匹,可无论买入的布匹如何,林景总说那些布匹差一点意思,他甚至还把锦绣苑的布拿给枫儿做衣裳,我真的不明白,那布匹与寻常布匹到底有何区别。”
“就在前一阵子,林景突然又同我说他遇见了一个西域来的商人,那个人很乐意给林景想要的布料。”
“还特地提早送来了一些布匹让林景验货,没想到那布正是林景想要的。”
“自那以后,他就着了魔般,即便是将家产变卖也要从那商人手里买下布匹,我也是那时清晓了林家再不可能回到从前的鼎盛了。”
“那个商人只收了钱财,额外的条件居然只是要求林景将布匹全卖出去,其余什么都没要。”
“可就算是有了那个布,以林景的头脑根本斗不过锦绣苑的掌柜,没了宫里赏赐,林景也只能依赖着那布匹勉强维持面上的风光。”
“他的心太高气又太傲,染上了赌酒,更加夜不归宿,到了最后连表面风光都再难以维持。”
“我本盼着与季家的婚约可以让枫儿脱离苦海,可季家一拖再拖,极有可能是已经察觉了林家的处境,婚约还没履行,枫儿也……”
“春宴那日,林景将枫儿支开了,那日回来时,枫儿不仅换了身衣裳,还变得痴愣,好多时候不管怎么叫她都没有回应。”
“第二日出去一趟回来后,就自尽在了房中……现在想来,定是林景逼着她去见了谁又误食了遗情散的缘故,她一定是清醒后受不了才自尽的……”林夫人声音哽咽,再也没法往下讲了。
淮言良久无言,眉头锁着,眼底晦暗无光,难以辨认出思绪。
“我好似不曾在京城听过唤作锦绣苑的布坊。”淮言道。
林夫人擦拭掉眼尾的泪珠,淡声道:“将军不知道也正常,那布坊是青楼改成的,原先叫作秋水阁,我曾见过里面的人,都是些衣着打扮艳丽的姑娘,听闻那些姑娘绣工了得,我猜想应当也是因此,那些布才买得格外火热吧。”
“我记得楼里的掌柜唤作卧花,是一名琴师。”
“我知道了。”淮言阖上了久睁的眼,酸痛密密麻麻地落在了眼中,再睁开眼时眼前似有薄雾,“我会去查清楚。”
说着就准备离开。
林夫人压下情绪,出声又叫住了淮言:“昨日府里的那个丫鬟应该只是林景布的障饵,也怪我当时对林景还心存幻想,想拖延住时间,就没有提醒您,还请将军不要介怀。”
淮言脚步一顿,将视线又重新落到了那张苍白的脸上。
“为何这般说?”
林夫人勉力扯出一抹柔笑:“虽然不知将军您这一夜都在纠结何事,但总归不会是林家的事情,依我拙见,您应是在忧心那个坊主,如果是我错了,还望您宽恕我的妄加揣测。”
见淮言似乎是僵住了,林夫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缘由。
“若是落下了什么误会,还是尽早弄清楚的好。”
空气静滞了两秒,淮言忽然笑了。
淮言离开的背影已经在眼前彻底消失了,刚才的笑却还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若真论起谋略才智,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比得过这个男人,所以作为一个聪明人,她选择和盘托出;论经历,她比起淮言自然是绰绰有余的,刚刚淮言眼底的东西她全然能看穿。
刚刚之所以会提及那个坊主,是因为她想试探淮言是否真会如传闻中的那般,对一个只是因为长得尤其漂亮的人而情动。
当她真地去确定了那眼里的情绪后,她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恐惧。
若说那是喜欢,她无法苟同;若说是厌恶,她觉得也不是;若说是单纯的情欲,她也并没有看出来。
若非要她说那是什么样感觉,那大抵是一种沉迷的疯狂与兴奋、凶禽待捕猎时的伺机而动、和对一切都自信掌控的上位者姿态。
能露出这样神情的人,要是说他会爱,那真是荒诞。
——
淮言卸下了疲惫,揉了揉眉心,算算时间也该去上早朝了,可他并不打算去那么准时,听那些老家伙毫无意义地争吵简直是浪费生命,于是他就慢慢悠悠地用过早膳后才出发。
等他终于到时,文武百官都站得整整齐齐,居于高位李仁阴沉着脸,好像都是特地在等着他来一般。
程九就跪在最前头被单拎出来问话。
见淮言来得晚就算了,还这么懒散,李仁面上显出不满。
“其余人都散了吧。”李仁肃声道。
众大臣如释重负,纷纷跪拜,稀稀疏疏地走出殿外,没有几个敢正眼瞧淮言的。
只有源承德瞪了他一眼。
程九站起身侧到了一旁,淮言抬步走至殿央。
“两日已经过去了,林家昨日还遭了那样的变故,廷尉的进展究竟是如何了?”李仁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发问。
淮言来时就窥到了李仁的面色,看起来气色很糟糕,眼窝似乎也陷下去了些,前些天可不似这般。
李仁可不是什么真会为国事而忧虑至此的人。
“回陛下,此案错综复杂,又涉及禁品一事,两日实是难以查清。”淮言回道。
“你的意思是……?”
“微臣明白禁品劳得陛下忧心,陛下也是体恤臣民的人,也应当是知晓廷尉的难处,所以,还请陛下再多宽限几日。”淮言说出口的话条理清晰,却是把李仁能发作的路堵死了。
李仁面露迟疑,他也不是第一天当皇上,哪里会听不出来这话的意思。
你若是个明君,就别催。
李仁清了清嗓,收了怒容:“朕也不是来强逼廷尉交差的,也并未含带苛责的意思。”
“说到底啊,朕自以为朕更是个念旧情的人,林家一家遭此劫难,昨夜那场大火更是要林家上下尸骨无存,听到这样消息,要朕如何能够安然寝食呢……若廷尉还未查出眉目,朕难以面对曾与林家的交情,更不知要如何向天下交代啊。”李仁勉力地苦笑,面露忧伤。
说得倒好听。
“陛下言重了,事关天下,微臣自然会竭尽所能,将幕后主谋寻到。”淮言应着。
“既如此,朕若再许你三日,你能否给朕一个交代?”李仁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
“三日的话……也未尝不可。”淮言短暂思考后就应下了。
程九彻底站不住了,听着这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绕圈子,脑子都要被绕成脑花了。
“可什么可,这不合规矩啊陛下,三日不过转息一瞬,更何况查不查得出还都是说不准的事情,纵使此案牵扯纠葛再多,往例也不曾说过五日就要将案子查出,这实在是过于仓促啊陛下。”
他抢着话上来说了这么一通,李仁这才将视线分了过去,听完后,面露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急躁。”李仁敛了笑,目光游移在程九身上,“更何况现在朕是在同淮言说话。”
程九眉头皱起,面色急速转青。
“陛下仁厚,何必难为他,您也说了,他还较年轻,总该给年轻人犯错的机会。”淮言拉回话题,替程九解了围。
李仁面色终是好转。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就罢了,朕也不多耽搁廷尉查案了。”李仁敛了怒,缓和了声,“淮言,你就先退下吧,我还要再同程仵作谈谈。”
淮言漠着脸,拱手行礼,转身离去,程九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殿中,垂着头紧锁着眉,直盯着金灿辉煌的地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