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晋越
瑾汐敛了神色,向林枫的房前走去。
在还有三两步距离时,她听见了里头的争吵,被那咆哮吓得一惊。
“林景!你那日究竟对枫儿说了什么?她为何会突然从宴会上离开?你当真不打算告诉我?”林夫人的声音嘶哑凄厉,哀绪幽幽。
瑾汐心头猛得一缩,若不是还有些相似,她很难辨认出这是她记忆里那柔和温软的声音。
“你吵什么?你又在恼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会预料得到?我跟她可什么都没说!”林景斥了回去。
“什么也没说?呵呵,林景,她向来最听你的,那几日她一直都在避着你,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要她发现了……”林夫人的气息颤抖,“你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在做什么事情。”
林景的声音是被激得急了,不加遮掩的怒气迸发出:“你莫要瞎猜想了!你这哪里像是林夫人的样子?”
林夫人的呼吸一滞,接着就是一声声冷笑,惊得瑾汐汗毛耸立。
里头传来的声音悲痛欲绝,声声嘶吼凄哀。
“林夫人?哈哈哈……林夫人?林景,谁稀罕当你的林夫人?我曾也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家世代从商,我就算不做什么林夫人,活得也不会比你差!”那声音渐渐弱了,“我又为何会成为林夫人?你自己不是更清楚吗?哈哈哈……”
“疯婆娘!你简直是疯了!”林景怒骂。
“好啊!就当做我真疯了吧!林景!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一阵闷响,重物砸落,似在瑾汐耳畔一般,里边再也没了说话声。
瑾汐心下一冷,汗毛竖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林夫人应该就要出来了。
她咬了咬牙,跑到就近的墙,踩着一旁的树三两下翻了上去,就要跳出墙时,忽然觉得身后有燥热在贴着脊背升起,一直漫上了脖颈。
瑾汐忙回头看去,只见有滚滚浓烟从林枫的屋子里窜出,腾上天空,紧接着不足三息,黑烟里窜出了火红,烧出了里屋,沿着酒湿的柱子蔓延,又舔上了挂在柱上的绸缎,更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这短短地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根本不及瑾汐想出应对的办法。
——
“公子,林景现在估计已经被他夫人放的那把火烧死了。”陈肃磨着墨,讽笑着。
“是嘛?”容澈笔尖一顿,纸上晕出墨圈,“林景本就没了价值,死不足惜。”
陈肃点了点头,又道:“我今日在林府附近瞧着了一个面生的丫头,她还想翻墙进去救人,真是可笑。”
“她救下了吗?”
陈肃应道:“我没留太久,见那火势一烧起来就走了。不过,就她一个姑娘,想救下来也太荒谬了。”
容澈轻笑着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陈肃又开了口:“公子,我还有一事不明。”
容澈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为何您要亲自处理林小姐,林家过不了多久也就没落了,林小姐那样的人不值得您动用遗情散才对。”
容澈勾起一抹笑:“你看,连你都能被她骗到。”
陈肃手上的动作一顿,显然是不解。
“第一次见面时她俨然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
“后来她支开了她的丫鬟,并摆出了她的目的。”
“所以,那日我就与她做了一个交易。”
容澈将笔放到了笔架上,抬起眸对上了陈肃的脸。
陈肃笑着对上那眼:“是我愚钝了。”
——
午后,淮言才回来,就看见沉着脸坐在院中石桌前的李业。
见了淮言,李业斜着眼,怪声怪气地问:“你不是去查案了吗?怎么就回来了?还不如今日也就在外头的好。”
淮言就着声音坐在了他的对侧。
“查完了。脸能黑成这般,您这是又有何指教?”
“我是不如某人脸皮厚,还能跑到太傅面前胡说八道。”李业瞪了一眼淮言。
“我本以为你昨日是真的在开玩笑。”
淮言挑了挑眉,笑而不自知:“是吗?我怎么觉得我没在开玩笑。”
李业收了视线,凛声问:“淮言,你认真的?”
“认真的。”
漫长的寂静,只有风吹树响和呼吸的薄音。
这语气,连李业都难以分辨出真假。
“罢了。”李业忽而缓了口气,摆了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你也追不上他。”
淮言薄唇微勾起了一点弧度:“谁说我就真追不上了?”
“有种你回去就下聘,你看他是来杀你,还是来应你?”李业冷笑讥讽道。
淮言笑哼一声,没有言语,无何,也不知是又在想什么,看起来还有点严肃。
李业瞥了一眼,担心自己真挑起了他的心思:“我就随口一说,你可别真这么干了。”
淮言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转瞬即逝,快到连李业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玩笑罢了。”淮言淡着声说道。
李业心头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想都觉得这话里的色彩过于复杂,难以解读。
“你……”李业反复思考着该如何开口,做惯了严师的他平日能言诡辩,今日舌头却打结了。
“表兄……!”一声带喘的急促呼喊打断了二人的交谈,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灰蒙蒙的身影。
本就是灰白色的衣裳,现下更是染满了黑灰,衣服主人的脸上也脏兮兮的,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笑得却很灿烂。
她身后还背了一个妇人,头垂在了瑾汐的肩头,墨发散乱,一部分已被烧成了小卷。
而站在她身旁站着的,是同样沾了满身黑灰的青黛。
眼眶里含着泪,不显面色。
——
浓夜,既无风也无雨,是难得的静夜。
一支箭矢擦破黑夜射进里屋,钉在了柱上,后方系有花白的布条。
源宁笙微眯着眼将布条扯下,将布条打开,熟悉的笔墨,上边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锦绣苑。”
困倦还没清楚,现下看到这三个字,倒是清醒了些。
源宁笙将布条烧毁,微勾起了唇。
——
林夫人被安顿到了客房,跟昨日比起整个人状态看起来都不佳。
青黛轻手轻脚地给她擦拭掉面部的脏污,李业坐在床边把脉,确认真的无事后才敢松口气。
刚站起身,目光就落到了瑾汐那急切的脸上。
“你简直是胡闹啊!”李业心疼地抓着瑾汐的肩膀转着打量了好几圈,确认了她只是蹭得有些脏、看起来又过于埋汰后才没再呛她。
“林小姐曾与我交好,于情于理,我总要去给她悼悼,也是想不到会这样……”瑾汐讪讪笑着。
说来也是惊险,青黛当时可是是抱着和林夫人一同去了的心态的,若不是瑾汐发挥出了毕生的诡辩能力,撬动了青黛的心弦,不然的话现在瑾汐倒乐意一同葬在火里。
正想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头上忽然传来闷痛。
“这就是你非来京城不可的理由?”淮言收回了手,冷冷道。
瑾汐抱住了头,后退一步,生怕那手又落在头上,心底无助地暗自喊疼,面上强颜欢笑:“我真知错了!”
“去好好洗洗你这身脏污,明日你阿兄要来看你,我可不想他过来恼我。”淮言淡淡道。
整天张口闭口就是仁义礼智的书呆子,在自己妹妹的事情上却格外较真。
瑾汐眼里只一瞬就腾上了欢喜,即使是脏灰也无法掩盖。
“好哦!”刚欢喜完,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至关重要的事情,心情瞬间一落千丈,“完了……”
她是瞒着她哥偷跑出来的。
——
舟车劳顿,程九拖着疲惫的身子又赶往了汇雨轩,手上还提了两壶从南城顺回来的烧酒。
踏进了那四壁合院,映入眼帘的是院中的一四方池,池上是被围起来的四方空,每下雨时,雨水都会顺着砖瓦汇于下池,池中几条锦鲤随意的摆尾荡波,稀疏的影映在苔石,一杆夏荷含苞,还没有要开的意思。
汇雨轩这个名字正是因为程九在某个下雨天看见了雨水汇池的景象,儿时的他只觉精妙,就起了汇雨轩这么个名字,晋越见他起得这么随意,还呛过他两句。
可晋越到底还是没有将门匾上写得歪七扭八的三个字给替换掉。
“师父!”程九冲着中庭高喊,“小九给您带酒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门就被推开了,还伴有沙哑的老声传出:“吵什么啊吵什么!”
说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探出了脑袋。
“你师父我还没死,用不着你这么喊灵!”晋越怼了他两句,加快脚步上来夺过一壶酒,揭开盖子就是猛吸。
忽而鼻子一皱,似是闻到了什么脏东西,嫌弃地盖上了盖子:“勉勉强强吧,你这酒哪买的。”
程九见他这样,习以为常地笑笑道:“您总说年轻时在南城喝酒的往事,这回啊我可是特地去南城给您捎回来的。”
晋越叹了口气,将酒塞回了他手里:“现在的南城人哪有老芜会酿酒。”
程九笑着,将酒搁在了中庭的桌上。
当年的芜家可是在南城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偏偏老芜这个家主是个爱酒的,还有人说过他家里有几棵桃花树,就在树下埋了几壶酒这样的话。
晋越偏偏也是个嗜酒如命的,年轻时在京城与老芜得幸相识,他与老芜相见恨晚,是仅一壶酒就能够发誓要做一辈子好兄弟的交情。
后来啊,老芜一家子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刚上任的晋越费尽一切心力想要去查明真相,而在他就要触摸到真相的一角事,芜家在一夜之间被抄了家,万贯家财悉数绞尽,上百口人的尸骸遍布,飞血横溅。
妇孺泣声切切,老弱怨天不公,就连为芜家求情的人都被无情斩杀,那一夜,死的不仅仅是芜家,还有半个南城的百姓。
晋越知道这一切时,他还在柳川查案。
而他快马加鞭赶回去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而那无法诉说出口的不解与愤恨,回应他的只有刺鼻的血腥。
晋越一气之下罢了官,去了职。
现下就只想在这汇雨轩里,安享晚年。
“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晋越忽然问。
程九一想起这件事头就疼:“这也是我此行来的另外一个目的。”
晋越听他这么说,倒是提起了兴趣,缓步走到了石桌边坐下。
“这案子若真要论起来可能并不能算是离奇,但最至关重要的线索只有您清楚。”
晋越百般纠结,最终还是皱着脸打开了那壶酒,倒了一点出来,听到了程九的话,不用问他也能猜到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那点破事能跟这案子有甚关系。”晋越说着就轻抿了一口酒,然后又摇了摇头将它放下。
“当年遗情散刚出世时就一直是您在查,不管有用无用,我总要多了解些才好。”程九就站在身侧,没有坐下。
晋越轻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当年关于遗情散的那些事太乱太杂,我自己都理不清楚。”
“为何这般说?”
“遗情散当年一出没就在民间起了一阵大风波,商人都抓着机会把遗情散的价格扯得愈高,寻常百姓再要不起了,也就沦为了权贵之间的玩物。”
“再后来,他们疯的疯,死的死,权贵们的腌臜事被我一查一个准,皇城里一旦有个一个窟窿,那窟窿想补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只会越来越大,最后居然还是因为有人觊觎了宫妃,不然遗情散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被封禁,你说可不可笑?”
“只是这些?”程九继续追问。“您不要再拿这些在外边稍微查查都能知道的东西糊弄我。”
晋越白了他一眼。
“哦,对!您上次说的那个夫人呢?她是怎么回事?您以前每次提起往事可都不曾说过她。”程九突然提了声,十分迫切。
“谁把你养成这般咄咄逼人的。”晋越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是自己养大的,又烦躁地啧了一声。
“来来来,你附耳过来。”晋越朝他招了招手。
程九闻言笑着凑了过去,还没听到什么,先被赏了一耳光。
“啊、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啊。”程九痛呼出声,搓着发红的脸,闪到一侧。
“这可跟你的案子没一点关系了,少打听这些没营养的事情。”晋越斥道。
“都七旬老人了还这么动怒,也不怕气坏了身子。”程九嘟囔着,“再说了,这哪里没关系了。”
“我要是告诉你了,你的脑袋可要搬家的。”晋越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恐吓道。
程九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怎么说:“可……”
晋越倒掉了杯中的酒,换成了茶水。
“小九啊,你还年轻,不知道当年的天究竟是如何黑的,亦不知道当年的南城是怎样的惨烈。”
“既然如今有了光辰暂缓的机会,那我就此停下来也未尝不可。”
“可你还年轻,你不能总停在过往里,尤其那还是我的过往,你全然没必要去掺和的过往。”
“可是师父……!”
“莫要再纠结遗情散,而错失了别的机会。”
程九咽了咽口水,神情失落。
“师父果然料事如神。”
他不再站着,而是坐到了对侧,将那壶酒一饮而尽,鼻翼处很快就浮上了红晕。
那眼神混沌,眉头紧锁。
他依旧不甘。
晋越哼笑,将茶水饮尽。
年轻,谁又不轻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