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遗情散
源宁笙的名头在府里早已传开,现在府里的人无人再靠近客房,只有个丫头总来询问好些次源宁笙的状态。
毕竟那声音也听起来实在是虚弱。
“公子,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那姑娘又来了。
源宁笙这回倒是认真回复了:“备车马,告诉你家小姐,我今日就要回南城了,贵府招待很周到。”
那浅笑隔着门都给丫鬟迷得根本扯不下那嘴角:“好的,奴婢这就去准备。”
源宁笙看向坐在床边发懵的含桃,含桃眉头紧锁,还在消化着刚才源宁笙告诉她的信息。
那疑惑溢于言表。
“我真的是您的丫鬟?”刚才门外丫鬟的关切也在提示着面前这人身份的尊贵。
“是。”
“好吧,那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源宁笙指了指她脸上的红肿,那是含桃昨日磕头留下的。
“你进门时不小心不慎被门槛绊倒,磕到了头,兴许是因此落下了些毛病。”
含桃不确定地摸了摸额头,那疼痛惊得她面部都扭曲到了一起,发出了疼痛的轻呼。
“好吧……那我为什么会在床上啊?”
“我命人扶你上来的,总不能让你一直在地上趴着,着了风寒就不好了。”源宁笙不假思索道。
“您可真是个好主子!看来我先前跟对人了。”含桃笑开了花,又问道:“那我该叫您什么?”
“坊主,我经营的茶馆唤作醉桃坊。”源宁笙耐心答道。
紧接着不待源宁笙多作喘息,含桃又带着疑问开口:“那我叫什么啊?”
源宁笙微怔,面上泛起柔和:“你叫白桃,白山茶的白,桃花的桃。”
白桃闻言,思索后那眉目染上喜悦,那面上的桃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了干净,只余一片淡粉。
白桃点着头,笑吟吟地道:“嗯,我喜欢白山茶。”
——
“淮府是赶着夜家道中落了,”源宁笙皱着眉,不悦比从前都要明了清晰,“还是遭人洗劫?竟连一辆马车都没有了。”
“是啊。”淮言随口便答道,那视线不加掩饰地徘徊在源宁笙身上。
回游辗转,扫过腰间的宽带,扫过那脖颈处被遮了大半的青紫,最后又落在了那唇间。
这令人厌烦的粘稠。
“我另为您叫一辆罢。”源宁笙说着就要用扇子挑开那帘,外边白桃的声音倒先钻了进来:“坊主,可是咱们这是最后一辆啊。”
源宁笙眉头皱了皱,那毒怎么还有毒傻人的作用。
一回眸,便看见那双眼状似无辜。
可真是欠揍。
“京中景色甚好,您不妨多留些时日。”源宁笙好声好气地说道,试图叫这尊大佛下车。
“看腻了。”淮言答得顺嘴,就像知道源宁笙要说什么一样。
源宁笙拧了拧眉,不太对,淮言先前就算对他有所冒犯,可从来不会这般直白粘稠地纠缠。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源宁笙无奈叹气,那面上的不悦被一并压下,挑起帘子对坐在车横木上的白桃道:“我还想好好瞧瞧这盛京,你先坐在这等会,我们马上就回来。”
白桃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刚才另外一个好看的公子不是说看腻了?
待二人下了车,白桃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荡着腿,看起来还挺惬意。
源宁笙一下车就和身旁的人拉开了三步远。
“昨日你为何会在我房里?”源宁笙下车第一句就说了这个,淮言感到些许诧异,他还以为源宁笙不想再提了。
淮言深吸了口气,语气里是难有的认真:“那路太绕,每间客房的布景,装饰都一样,没有分毫差别,”说着就把视线移向了远处的白桃,“若不是你身边那丫鬟来送糕点,我都还不知道走错了房间。”
源宁笙微皱了皱眉,思索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淮言回想着,又是那散漫的语气:“她说原先那盘桃花酥过甜,你不爱吃,就又拿了一盘。”淮言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皱,“然后她让我也拿一块尝尝。”
“我刚吃一口,她就说不早了不打扰我休息,然后就走了。”
源宁笙深吸了口气,事情如他所想的相差无几。
“将军不必为昨日的事情介怀。”源宁笙淡漠地说着,“你那毒既是在我房里中的,我自然没什么理由苛责你。”
“就请别再像刚才那般了。”源宁笙抬起眸,与身旁的人在空气中视线交汇了一瞬,他说得有些勉强,“就忘了吧。”
说得倒很轻松,可分明就是不高兴。
淮言挑了挑眉,勾着唇,抬起手就要往源宁笙的脖颈处靠去。
源宁笙的扇子十分干脆利落的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截下,眉眼里再度淬上寒凉,还多了困惑。
淮言状似无辜的耸了耸肩:“你自己都忘不了,凭什么要我忘记?”
源宁笙咬了咬牙。
管什么礼义廉耻。
这人就是有病。
源宁笙抛下淮言就要往回走,全然不顾后面神情的慌乱。
上了车,源宁笙不夹杂任何情绪地吩咐道:“白桃,走。”
白桃看了看赶着快步要追上来的淮言,看了看源宁笙,几番纠结下还是叫了那佣人启动马车。
白桃疑惑的目光不减,那马车出城门老远她才收回那疑惑的目光。
这两个人怎么说着说着就掰了?
这次源宁笙没给她作任何解释。
源宁笙在马车里平复了一下情绪,仔细理了一下这件事情的经过。
那药来得蹊跷,白茶又会受何人指使,还有屋里为何不点灯……
这些疑点都很直白地指向了一个结果。
陈家。
只有陈家会知道他中了毒夜间难以视物,陈家擅制毒,这种催情药物定然数不胜数,可这结果若是越简单那就越不对劲。
陈寅一向下手狠毒,若真要他命,大可以在他去陈府那日就光明正大地动手。
这样和源承德解释起来也简单。
若只是为了恶心他,那更没必要了。
自己儿子还天天跟着他跑,也不怕陈权冥转头就死在他手里。
白茶估计已经也已经死了,无从考究。
一切又好像被迷雾遮掩……
不对。
客房修缮就算了,为何非要照着一个模子修缮?
又为何添了这么多拐角和长廊。
就算是如此,原先那盘桃花酥白茶已经吃了大半,按理来说不会是全无不同,那人为何会花了那么久才发现走错了房间。
——[这都是因着小姐的福,太子殿下呀特地派人来将府里修缮了一番,小姐呀当时笑得合不拢嘴的。]
想起那嬷嬷的话,源宁笙的神色敛了敛。
太子……
——
午后三刻,他们终于回到了南城,白桃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嘴边还一直嘟囔着这儿风景多好这样的话。
待她打开了西厢房的门,被里面高大的人影吓得陡然一惊。
“你、你你你谁啊?”白桃后退了两步,眼里的疑惑不加遮掩。
陈权冥愣住了,他疑惑的眸越过白桃到了白桃身后站着的人,陈权冥眼里的情绪颇为丰富。
“白桃,西厢房的里室是你的房间,你先进去熟悉一下吧。”源宁笙没理睬陈权冥的求助,直接对白桃说道,临了还顺便吩咐,“得空了就去找馆里的伙计问一下你的工作,明日清晨去南厢房一楼的房间里打扫。”
白桃愣了愣,冲源宁笙飞速地点了点头就钻进了西厢房。
陈权冥回身想叫住她,那刚抬起的手停在空中却突然顿住了,迷茫充斥了大脑。
他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要叫住那人了。
明明长得一样。
可无论言行还是举止,都不似一个人。
源宁笙开口打断了他那神游九天的思绪:“跟我去茶室。”
陈权冥回了身,默默地跟在源宁笙的身后,边走还边回过头去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门口。
“她自己吃了忆梦丸。”源宁笙边这么说着,边推开了茶室的门,茶香溢出。
陈权冥想过很多种可能,万一这是含桃的孪生姐妹呢,又或者说含桃只是装作不认识他,和往常一样嫌弃他不想和他说话而已……
可当他听到源宁笙给的解释时,还是怔住了。
什么??
忆梦丸?
为什么忆梦丸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
那个不是让人沉溺在美梦里的幻药吗?
源宁笙全然不顾身后的视线焦灼滚烫,自顾自地切开了话题:“你们陈家有没有研制过比较厉害的催情药物?”
陈权冥刚被强行从一个混沌中拉出,现下又跳进了另一个混沌。
催情药物??
那可太多了。
可是为什么问我这个的是哥你啊??
见那青一阵红一阵的脸,源宁笙不用想都能知道这人在脑补些什么。
“没有别的意思,你直接说就是了。”源宁笙支起了窗,坐在了那一旁的茶桌前。
“那这可太多了,但是要说最厉害的话……”陈权冥感觉到了他擅长的领域,难免升起些骄傲,十分自然地就坐到了茶桌的对面,“还得是那个遗情散。”
遗情散……
源宁笙眉头轻皱。
“那个说是催情药不如说是情蛊,无色无味,可以燃成烟还可以溶于茶水,那威力都能撂倒一头牛,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总之很厉害就是了。”
“而且啊那毒虽然寻常解药就能解,但这就是它最厉害的地方了。”陈权冥说着还卖起了关子,被眼前人淡漠地扫了一眼后就放弃了,“看似是解了毒,可遗情未了啊,中毒者会对他中毒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产生一种错觉。”
“爱的错觉。”
“食少者欲,多食者疯。”
“而且就算中毒不深,也还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无法自拔的,到了最后若都没解可能会逐渐疯傻。”
源宁笙眉间漫上不悦,难得露出了点神情很快被陈权冥捕捉了去。
“可别觉得我在开玩笑啊,这毒现在可都是禁品了,谁要是偷用了那可是要问斩的!”陈权冥说的信誓旦旦,刚提起来的气势马上在和源宁笙对视的瞬间就蔫了下去,讪笑着挠头道,“不好意思啊哥,我有点急了。”
“听你的意思,这个毒不止你们家有?”
陈权冥思索了会儿:“嗯……这毒最初是西域那边来的,不过现在我家应该是最多,但是这东西之前闹出了不小动静。陛下后来下令将这东西列为了禁品,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确保外边没有这毒。”察觉到源宁笙探究的目光,陈权冥讪笑着摆手道,“应该都是些权贵的腌臜事,我爹没告诉我,你应该也不会感兴趣的。”
“没有解药?”源宁笙问道。
“说了情蛊嘛,滚床单就行了呗。”陈权冥脱口而出,但他一想到面前这人可是连他当初随便配的毒都解了,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额……若是哥您出手,那解药就有了。”
哥的的脸色怎么感觉好像不太好看……
“给我带一瓶出来。”源宁笙冷着脸吩咐。
当陈权冥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后,思绪已经九霄云外了:“什!么!哥你别开玩笑!”
“要制解药没毒怎么制。”
陈权冥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不对,为什么哥你要制这个的解药啊??
我要怎么和我爹交代??
“出去吧。”源宁笙淡淡道。“明日叫白桃带给我。”
陈权冥内心戏复杂,可无奈主子下令奴才不得不从,只好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难怪……
此去京城,发生了太多意外,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解决,重要的事情也被忘记了。
还没去买那药材。
罢了,明日再雇人去一趟京城采买就是。
——
南城天气才刚回暖几日,就又开始急转直下,那寒风在夜里作响,拍打着桃木就着夜色作威作福。
那月就悬在那,无一丝遮挡。
繁星满天。
源宁笙紧闭着门窗,屋内所有烛台都燃了火,烛芯也是刚叫白桃换过的。
从外看,在夜里泛着橙黄的光尤其鲜明。
他执着笔处理眼前的账目。
过于疲劳的身体貌似很难再支撑他将这凌乱的账目看下去。
门突然被打开,那寒风瞧准了机会就往里头钻,将屋内的烛火尽数熄灭,寥寥无几的温暖也被一并盖过,那黑暗又再次缠上了源宁笙。
又是他。
源宁笙微蹙着眉,刚刚眼里还映着那人的身影,在月下抱臂倚着门框浅笑。
若不是那毒,源宁笙倒乐意相信这是来杀他的。
“淮将军,茶馆明日才营业。”源宁笙放下了手中的笔,身边只有一把素扇在月下反着点白光。
源宁笙将那扇子摸过握在了手中,屏息听声,可惜四周里只余风声簌簌。
“你当真看不见?”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源宁笙心头一紧。
不知何时竟坐到了身侧。
源宁笙单手打开了那素扇,将那气息遮挡,并往外推了推。
信口胡诌道:“儿时旧疾罢了。”
淮言的声音冷冽,与白日的不着调听起来判若两人:“昨日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一个习惯黑暗的人。”说着就欲贴得更近些。
隔着扇子,淮言看不到源宁笙的表情。
“将军应当不是为了此事而来吧?”源宁笙欲将那隔着扇的脸给推得更远些。
可那张脸的主人显然不乐意配合,反握住了他的手腕向上将扇子合拢,源宁笙的表情尽收眼底。
淮言喉结上下滚了滚。
再开口时含上了点沙哑,又好像真的在好好询问:“白日进不得,晚上也不给来?”淮言松开了那扇。
源宁笙蹙着眉,有些烦躁:“说得倒好,您哪次没进来?”源宁笙嫌恶地将那扇随手抛开,说着就起身欲要走。
淮言又想故技重施去抓住源宁笙的手,却不想源宁笙以极快的速度将手抽走,淮言只抓住了源宁笙青色外衫的衣袖。
“将军,适可而止。”源宁笙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那衣衫却扯不动。
怎的如孩童一般顽劣。
淮言微抬着头,似要将这份顽劣进行到底,那淫笑在黑暗里更显粘稠:“这你也要丢了不成?”
相顾无言,只余风声打窗。
一息、两息、三息,上方传来叹息,淮言只觉手中抓着的东西突然失了力就向下直坠。
他真脱了外衫?
淮言愣了愣,见眼前人身形单薄,只穿了一件素白的里衣。
那人微微侧过头,与他对视。
“恕不奉陪。”
源宁笙对这里好歹算得上熟悉,想自己离开是全然没有问题的,刚走出两步却被人从身后打横抱起,源宁笙被这么一下给整得措手不及,一时没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源宁笙拧着眉,那手因为不安而死死地拽住了淮言的衣襟。
淮言全然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向前,余光还十分有目的性地落在怀里人的脸上。
原来他也会脸红啊。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这显然是用足了力道的。
淮言脸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痒。
原来是气的。
“淮、言!”源宁笙咬着牙,抓着衣襟的手指节发白,眼底的厌恶浮于表面。
淮言的笑声却是快意的,不似怒极反笑:“你还是喊我名字好听些。”
“……”源宁笙蹙着眉,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源宁笙已经开始恼了,不再执着于淮言是否要将他放下了。
这么下去不行。
这毒得有解药。
遗情散是慢性毒,若迟迟无解,恐怕是要纠缠好一阵子。
既然阴差阳错中的是遗情散,或许还可以利用一下这毒性。
源宁笙不再有所动作,淮言不自觉地将手收紧了些。怀里人的面色看起来很憔悴,透过那双目就感觉到他似乎是被折磨得几日未眠一般。
这么一想来,好像白日时总见到他在休息。
而每一次都是自己去把人吵醒了。
淮言难得蹙了蹙眉,心中难免有所感叹。
我还挺不是人的。
源宁笙的确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前些天或许还能勉力强撑着,可现在疲惫席卷了全身,眼帘疲惫地就要下坠,那抓着淮言衣襟的手也松了力道,即使他已经在极力地克制,却还是将那疲惫展露。
“阿笙,困了就睡吧。”淮言压低了声道。
“啪。”又是清脆的一巴掌。
“已经到了,将军请回吧。”源宁笙皱着眉,想将锢在自己腿间的手指一根根往下掰。
淮言这回倒是很好说话,将他轻放在了床上。
还十分贴心地盖好了被子。
源宁笙真的很累了,扯过被子就别过了身,只留给了身后人一抹背影,冷着声下了最后一道逐客令:“不早了,将军请回吧。”
“我在外面等你醒来。”淮言撂下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走了。
不多时,房门就被轻轻地合拢,发出细微声响。
今夜,难得好好地睡了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