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会情人?
宴会上的说话声纷杂,各家明里暗里都在较着劲。
“季家近来那几条产业生意好像都很不错嘛!”林景举着酒杯,对着一旁的中年男人。
“哪里哪里,林家才是行业的头啊,以后都是一家人,您这么说可太抬举我了。”季程泽回举了酒杯。“该我敬您才对。”
两相对视,一饮而尽。
林景放下了酒杯,睨了一眼季程泽,道:“你们家那小子现在都还不回来……我看呐他根本就不把枫儿和他的婚事放在心上。”
季程泽无奈摇头叹气,却也没再说什么。
林夫人讲这一切收入眼底,抬手压在了又欲起话头的林景手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林景不屑地切了一声,果然没再提了。
本该居于主位上的源承德早就跑没了人影。
就和他那今日本该全程在场的女儿和女婿一样。
就连李业也不知道去哪里潇洒了。
淮言百无聊赖地扫过这宴席上一圈的人,都很眼熟,但都叫不出姓名。
干坐着也无聊。
淮言突然起身,引得众人视线纷纷落在了他身上。
“有事,先走了。”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在注视下离开了。
——
“我也未曾料到会在这儿看到你会情人啊。”淮言散漫地笑笑,从树上跃下,还随手折下那边上的一小截桃枝。
花骨朵在日下泛着光。
走至跟前,将源宁笙面前的光遮住了一部分。
全是桃花香。
源宁笙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胡言乱语。”源宁笙显然不愿理睬他。
淮言挑了挑眉,勾了一下唇角:“你刚刚可不是这表情。”
源宁笙那眼里无波,好像早已习惯对方的不着调:“你也说了,我会的是情人。自然是要高兴些。”
见他答得这么干脆,淮言难得识趣地抛开了这个话题。
“你看起来对这很熟?”淮言让开了道,示意源宁笙走,并十分顺理成章地走到了身侧。
源宁笙信口胡答道:“你若也来这偷情,自然就熟了。”
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源宁笙垂着眼睫,透着疲倦。
刚刚正眼瞧着,的确是比昨日看起来更憔悴些。
相顾无言,一路并肩走到了门口。
“将军,可以不用跟了。”源宁笙突然开口,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小路,“从这条路一路向前,碰到的第二个岔口再穿过三个回廊,进去就会到春宴的地方了。”
这是以为他迷路了啊。
不过是那条路吗?
淮言肩膀抖了抖,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看着那投过来的神情疑惑地打量他,笑容欲大。
没一会,他清了清嗓子收了笑,将手中那一小截桃枝递了出去:“既如此,那就多谢坊主了。”
源宁笙扫了眼那木枝上的花骨朵,就被这么折了还挺可惜。
不愿再过多纠缠,他抬起手就要接过,想收手时那桃枝却还被牢牢地握在眼前人的手中。
眼前人不正经地笑着,与传闻里那杀神判若两人。
“我总不能一直喊你坊主吧?你姓什么?”
淮言的眼神回游在源宁笙的眉间,想捕捉到一丝情绪,可那面上依旧温和,看不出反感也无喜悦,顶多有点儿不想搭理他。
源宁笙信口胡诌道:“我无姓。”
淮言松了手里的桃枝,姗然一笑:“既如此,我唤你阿笙如何?”
源宁笙眼帘微抬,算是这一路下来第一次正眼看淮言。那眉眼里的皆是桀骜。
真烦。
“不如何。”撂下了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另外一条路走。
不如何?
若偏这么喊呢?
待源宁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淮言敛去了那笑,眼里一寸一寸地染上寒意。
彻头彻尾的骗子。
——
窗外叶声簌簌,源宁笙抬眸瞥向那窗,点点红光洒落在窗沿,时辰已不早了。
待他收好书卷,夕阳早已坠没,只余一片红霞。
他答应了源锦铭要好好休息一晚再走,自然就不会离开。
在这也比南城习惯些。
待源宁笙走至客房前,一路上天光已经一点点地被剥夺,夜色一点点地覆上。
月色的一点点幽光根本无法照明。
源宁笙的视线也被黑夜剥夺。
好在,他已走到了房前。
源宁笙刚推开一点门,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给拽了进去,还不及反应,就被那股力道强硬地锢在了门上。
房门紧闭发出巨大声响,房内只余眼前人粗重的喘息。
温热的湿气喷洒在脖颈难以忽视。
桃花香若有似无地钻进鼻尖,力道的蛮横都表明了此人的身份。
能被桃花香熏成这样的,源宁笙今日只见过一人。
淮言的手紧握住了他的右手,头抵在了他的肩头,清晰的鼻梁骨硌的生疼,淮言的另一只手锢着他的肩头,欲将那本来因为用力拉扯就微敞的领口更向下拉去。
这显然是中药了。
源锦铭给他留了解药。
源宁笙左手忙探去袖袍里摸索,脖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末了刺痛变成湿痒。
源宁笙的目染上愠怒,眉头紧锁,眼前一片漆黑,心底悄然攀上了一丝恐惧,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声音会变得如此孱弱:“你居然还敢咬我?”
也顾不得拿药了,抬起左手就寻着那欲加放肆的脸扇去。
可这姿势根本使不上什么力道。
淮言的手锢得欲紧,那唇一遍一遍地覆在了锁骨和脖颈。
那恐惧欲加强烈,黑暗中无措又仓惶,源宁笙咬紧了牙关,只做了短暂的思考就将那药取出,一通全倒进了嘴里,在黑暗里摸索上淮言的唇覆了上去。
若不这样,他可能根本就喂不上这药了。
唇齿相交,源宁笙显然是带了怒的,待那药渡了过去,他还不解气似地咬了淮言的唇,血腥在口腔里漫开,察觉到握住自己手的力道有所松动,源宁笙睁开后将那人推开。
淮言一时不察,踉跄了几步。
前一秒的暧昧仿佛还在脑海中回旋,淮言只觉终于在混沌里寻到一丝清明。
可那清明转眼就化做了一团乱麻更加寻不到解口,心肺在燃烧,那股热一路烧上了筋脉的每一处,直至烧上他的面庞和大脑,而那唇角迟来的疼痛、口腔里弥漫的茶香都在佐证着刚刚的那一切。
似乎在嘲弄着他的荒唐至极。
太荒唐了。
“清醒了?”声音沙哑孱弱,源宁笙的脸被月光照得清晰可见,那眉目里的情感再不加掩饰,厌恶和嫌弃都分外明显,紧抿着的唇边还有点点血红,那眼底似乎还闪过慌乱,转瞬即逝,再难捕捉,睫翼轻颤着,眼尾还泛着不明显的红。
他在抖。
是在生气,还是在害怕?
见那脖颈处的一片暧昧,淮言怔住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抱……”抱歉。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源宁笙咬牙切齿的声音截断:“那你走!”
淮言想靠近的步子终究是没迈出去。
待那股气息全然消失,源宁笙才卸下了力气,喘着气,手中紧握的药瓶直直坠下,发出一声闷响,震得那漆黑的浓夜七零八碎。
为何无人点烛?
为何淮言会在这?
含桃又去哪了?
——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点点白,待那橙红染尽了鱼肚白,思绪也终于明了。
源宁笙收整好了仪态,彷徨的情绪不再见得分毫。
要寻的人,自己先找来了。
含桃面容苍白憔悴,似刚哭过不久,那眼眶泛着红,泪痕也未清理干净。
刚打开门,看清了面前的人,眼里闪过诧异,又漫上了喜悦,微不可察地在面上一闪而过,她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半步,她不敢再向前,咬紧了唇扑通一声便跪下了,额头撞击地面发出巨响。
“少主……含桃自知该千刀万剐,罪不可赦……求您了少主,杀了我吧……”少女的声音哽咽沙哑,肩膀微微颤抖,平日里细心打理的墨发此时毫无章法地披散在肩上,看起来狼狈至极。
“你是什么时候和白茶换了身份的?”源宁笙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更轻,“含桃,你们骗不到我的。”
“也骗不到锦铭。”
那语气分明像是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含桃身体一僵,哽咽的声音抽抽噎噎地传来:“求您了少主……就当这一切都是我吧……就当作是我吧……”一声一声的哀求,卑微到了尘埃里。
“你跟我去南城的这段时间,自己变了多少应当不清楚吧。”源宁笙轻笑着,他眼眸一寸一寸地攀上寒冽,“我来告诉你。”
“你开始在意整洁,身上总留着一方帕子,可昨日你只是敷衍地拭去那污渍;你越发地爱笑,我就算不在你面前,你的笑声也总会透过南厢房。”
“你的眼里不再有血海深仇。”
“你也从来都没再犯过那个错误。”
那声音微微一顿。
“那个对我产生同情的错误。”
你是否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平常的姑娘?源宁笙没有这么问出口,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白茶不一样,她不知道我来南城后吩咐过你什么,亦不知道你早已经不会吃桃花酥吃得那样糊涂。”
“不过不得不承认,她和当初的你是一模一样的。”源宁笙抬起手,轻轻的抚摸上含桃的头,“含桃,你知道这一切,对吗?”
“少主……求求您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少女的声音细不可闻,都要被风声淹没。
“我当初选中了你,是因为你比白茶聪明得多。”源宁笙站起了身,眼底浸透了寒冽,“白茶那丫头,心思都会写在眼里。”
源宁笙不再往下说了,在地上轻轻地放下了一个小白瓷瓶。
“吃了吧。”源宁笙不含语气地开口,很难分辨出他的情绪。
含桃闻言艰难的支起身子,她的眼早已红肿,泪珠还挂在下颌,嘴唇也咬破了。
“谢过少主……”含桃勉力地扯出了一抹笑,尽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谢谢您愿意放过白茶。
谢谢您愿意就这么让我死去。
说完,在源宁笙的注视下,她毫不犹豫地服下了,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片恍惚,而那眼帘也在不争气地下垂,紧接着的就是一片黑暗,面前的身影在昏迷前好像还说了些什么,看口型好像是在说:
“睡吧。”
源宁笙扶住要倒下去的含桃,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了床上,那张脸上的桃花早被溶成了一片,晕在眼角,也不知她昨夜是哭了多久。
——
白茶从前一直是含桃的影子,一个与含桃几乎一模一样的影子。
湖心亭是建在二夫人的院落旁的,源承德特意吩咐过不可惊扰在湖心亭的源宁笙后,含桃和白茶头上的管事嬷嬷更是日日都将这话挂在嘴边,含桃也因此留了心。
一日,女童凄厉的哭喊声投过院墙,还真把源宁笙招来了。
来时就看见那瘫坐在地的姐妹俩被一个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嬷嬷训斥,白茶的眼角还渗着嫣红的血。
源宁笙会多管闲事,是因为他看见了含桃那眼里藏着的杀机。
孪生姐妹有很大的利用空间。
姐妹俩被源宁笙带走了,在源锦铭的支招下,妹妹唤作白茶,姐姐唤作了含桃。
也是那天,含桃和白茶在茶室里找到了源宁笙,二人一齐跪倒在源宁笙的面前,含桃的神情坚韧,白茶却有一丝胆怯,那胆怯下面还似藏有一点渴求,含桃率先开口:“少主,奴婢有一事相求。”
源宁笙眼都没抬,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愿意成为您手里的一把刀。”含桃的声音有些抖,但无比坚定。
这句话正合了源宁笙的心意。
她们在源宁笙手中变成了一个人,在源宁笙手下,含桃不知染了多少血,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把刀。
源宁笙依稀记得,那姑娘第一次杀人时的彷徨无措。
泪水打转却倔强得不让它坠落。
紧咬着唇一遍遍地向源宁笙肯定自己可以。
白茶则退居了身后,成为了含桃的影子,她要做的就是模仿着含桃的一举一动,也成为了含桃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明,直至源家的所有人都将她们当成一个人,源宁笙却突然将她们分开了。
白茶模仿的对象,就只剩下了记忆里的那个含桃。
——
“阿兄不会留下你,我也不会。”源锦铭笑弯了眼,那素手轻轻地在白茶的脸上拍了拍,“昨夜我就发觉回来的是你。”
源锦铭的手轻轻地抹去那桃花,露出一小块疤痕。
眼前的人咬着唇轻颤。
“你们俩真的太像了,不然也不会不得已将你们分开。”源锦铭面上笑容灿烂,落在白茶眼里却格外刺眼,“含桃替你挡下了所有锋芒,你却总想着去成为她。”
说着那手指轻柔的抚过伤疤,对白茶来说却好像那疼痛她又经历了一遍:“白茶,你还没杀过人吧?”
“含桃当初让你留下了这块疤,你只能做影子。”
“含桃替你干了不少腌臜事,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
“你为什么总是不知道呢?”
“为什么总是想取代她呢?”
一句一句的反问刺到了白茶的心上,血色一瞬间全然消失,不自觉地向后退,轻摇着头,满面的不可置信。
“她后来还瞒着我们,杀了那嬷嬷。”源锦铭笑着随上了白茶的脚步,将她一步一步逼到了阴影里。“她将你保护得太好了,让你只看到她在笑,却忘了当初你脱离二夫人的掌控全然是她一手策划的。”
“若不是她,你真以为你们那点声音透得过那白墙吗?”
白茶终于抬起了头,那双眼底的猩红对上那冷艳的眉眼。
白茶此时做的一切像个笑话。
“我不知道你后来是听了谁的指使,信了谁的谗言。”源锦铭拧着眉,一字一句道,“我和阿兄都不会留下你和含桃了。”
这是她见过源锦铭用过最温柔的手段杀人了。
源锦铭托起了她的手,在上面缓缓地放下了一花白瓷瓶。
回忆似走马灯般袭来,将白茶想方设法丑化过的往事都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嬷嬷,求求您了,她还小,您打我吧!]
明明我与你同岁……
——[嬷嬷!求求您了,我妹妹生病了,她需要一个郎中,求求您了……]
明明你也生病了……
——[妹妹,别哭了,为了活下去,这次一定要听姐姐的,好吗?]
明明你也只是个孩子……
——[阿姐不疼,白茶乖。]
明明你浑身是血……
回忆到了最后,只余下那令人作呕的声音。
——[你只管下了这毒给那两个人,是谁都无所谓,其余的什么都不要过问。]
男人的狞笑如甩不掉的黏虫,白茶轻抖着手接过,白皙的手腕被那男人抓着摩挲,白茶使了劲才将手抽回。
阿姐,你还是没保护好我。
只因为我是你的影子,他就敢肆意羞辱我……
只因为我是个影子……
阿姐,我好想讨厌你,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
不会害怕连累你……
“咚、咚”药瓶被摔出去几步余,白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一条血迹从白茶嘴角流出,那目里含着血泪,荡漾着一丝眷恋。
死不瞑目。
源锦铭轻叹了口气,将那血目轻轻合上,拿出帕子轻轻将血迹抹去:“白茶啊白茶,明明你喜欢的是山茶花,我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明明都分开了,你却还要扮演她……”
如果一切都回到最初,你们不是阿兄手里的刀。
不是阿兄局里的棋子。
是否依旧能笑魇如花?
下辈子,莫要再执意披着桃花香,遮去山茶白了。
源锦铭平复了呼吸,凛声对着门口道:“焕莺,杀了所有见过阿兄的人,放出消息,醉桃坊坊主是女子而非男子,阿兄走后,掩去所有他来过的痕迹。”
门外传来沉闷的女声:“是,不过……昨日少爷还见过淮将军,他……”
源锦铭听到回复后面上多了玩味,遂挑笑:“他啊,他自然是不用的。”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