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信任
议事殿的檀香混着新搬来的桂花木椅香气,在暖炉熏出的热气里漫开,有几分元日将至的融融暖意。
但这暖意没渗进萧云琼心里——他盯着牧乘风手里那张用朱砂圈出的主持名单,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殿内视线从四面八方往他们四个身上落。
苏鱼鱼抱着灯盏阵盘,眼睛在萧云琼和慕烛阁之间来回溜,嘴角的笑藏不住;
包毅凑在内门弟子耳边嘀咕,看口型像在说“四师兄这下要跟两座冰山同台了”;连负责灵兽的三长老都捋着胡子看热闹,手里驯兽鞭在指尖打转。
“薛长老的水灵根温润,跟楼副掌门的金灵根正好互补,”牧乘风点着名单,说得眉飞色舞,“大师兄的火灵根配四师兄的水灵根,一刚一柔,多有看头!”
萧云琼喉结滚了滚,刚要开口,就见慕烛阁抬眸扫过来。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他想起上次被对方拎着后领救走的场景,后背泛起细密凉意。
再看楼逸尘,正慢条斯理地用茶盏盖撇浮沫,目光看似温和,可谁都知道他最讲规矩,上次有弟子在集会上念错祝词,直接被罚抄百遍门规。
“我……”萧云琼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周围低低的起哄声淹没。
“萧师兄跟大师兄一组,肯定特别有气势!”
“楼副掌门和薛长老站一起,活脱脱话本里的神仙眷侣啊!”
这些话像针似的扎过来,萧云琼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他宁愿去跟发狂的噬火蟒对峙,也不想站在那两位中间——一个是让他又敬又怕的大师兄,一个是严苛到骨子里的副掌门,到时候别说主持,怕是连话都说不利索。
他偷偷抬眼,见慕烛阁已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轻轻叩着膝盖,像在默数时辰;楼逸尘放下茶盏,对牧乘风点了点头,显然应下了。
唯有薛长老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笑:“只要不让老夫梳发髻,怎么着都行。”
殿外的风卷着梅花香飘进来,萧云琼望着窗棂上晃动的光影,只觉得这暖融融的议事殿,比后山的冰潭还要让他坐立难安。
萧云琼把牧乘风拽到后山的竹林里,竹叶被风扫得沙沙响,正好盖过他发紧的声线。
他攥着对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三师兄,你很会呀!”
牧乘风正哼着小曲晃悠,闻言愣了愣:“那是,也不看是谁……”话说到一半才品出不对味,“你这语气怎么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把我和大师兄分到一组,你安的什么心?”萧云琼往前逼了半步,眼底翻涌着没说出口的戾气。
牧乘风却忽然笑了,往旁边的木箱上一坐:“我倒是想知道,你和大师兄到底结了什么梁子。
上回见你怕他跟怕见了猫的耗子似的,今儿又这副模样——”
“上一世,他杀了我。”
萧云琼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砸进热油里。牧乘风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随即嗤笑一声:“四师弟,这话可不能乱说。大师兄会杀你?你就是说苏鱼鱼打败噬火蟒我都信,说这话……”
“是真的。”
萧云琼打断他,喉结剧烈滚动着。
上一世的画面冲破记忆闸门——那天离火宗被血色浸透,魔修嘶吼和弟子惨叫混在一起,他提剑从藏书阁冲出来时,正撞见慕烛阁站在尸山之上。
湛色衣袍被血染得发黑,长剑上的血珠滴落在地,溅起细小血花。
“是你?”慕烛阁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冰。
“那小子手里有开启秘境的钥匙,肯定是引魔修进来的内应。”
他当时还懵着,直到看见周围人指着他喊“是内鬼”“是他引魔修进来的”,才明白自己被架到了火上。“不是我!大师兄你听我解释,是……”
可剑已经刺了过来。
萧云琼正欲开口诉说上一世被慕烛阁穿心的痛楚,头顶天空骤然泼墨般涌来乌云,光线骤暗。
紧接着惨白闪电撕裂云层,巨雷震得地面微颤,天威初显。
他浑身一僵,雷声似炸在耳膜,无形压力让呼吸滞涩——而就在此时,牧乘风温热的手掌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萧师弟,天机不可泄露。”牧乘风声音平静,指了指头顶翻滚的乌云。
直到这时,萧云琼才清晰感受到那源自灵魂的悸惧:云层后仿佛有漠然的眼睛俯瞰着他,天威带着审判意味,似要碾碎任何泄露天机的言辞。他下意识噤声,将话咽了回去。
迷茫间,牧乘风松开手,语气笃定地解释:“虽然不知道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相信大师兄。他绝非会做出那等事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话音落下时,天上的雷声仍在接连炸响,像是在厉声警告这场对话。
雷光在云层间不断闪烁,映照得牧乘风的侧脸明暗交错,大半张脸隐在暗沉的阴影里,只剩偶尔被雷光扫过的轮廓。
萧云琼望着他坦荡却又在光影中显得模糊的侧脸,听着耳边轰鸣的雷声与他平静的话语交织,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对方的从容与天威的狂暴、脸庞的明暗与眼神的坚定,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随着牧乘风的话音渐落,雷声才渐渐减弱,乌云也收敛了狰狞。
风卷着灰尘掠过,萧云琼望着他眼中“果然如此”的了然,更添困惑——
为何说出真相会引天威?为何牧乘风能如此镇定?而那雷光下明暗不定的脸庞,又为何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他想起上一世牧乘风坚定地挡在他身前,对不远处的正道弟子喊“你们不能杀他”的模样。
原来不管哪一世,这个三师兄都像块认死理的石头,死死护着他认定的人。
“反正,我相信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牧乘风走了几步,盯了他一会就转头看向远处。
萧云琼别过脸,望着墙根处瑟缩的杂草。
为什么牧乘风能这么笃定地相信慕烛阁?
为什么上一世没人肯听他说一句“我没有”?
那时的慕烛阁站在火光里,湛色衣袍被染成暗红,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问都没问一句就挥了剑。
“三师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指尖都在抖,“如果……如果我入魔了呢?”
牧乘风刚迈出的脚步顿住,转过身时,夕阳落在他黑白相间的发梢上,镀了层暖融融的金边。
他挑了挑眉,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入魔了就去给你找清心草,驱魔果呀~实在不行就把你捆在净化阵里泡三天三夜,总能把魔气洗干净。”
萧云琼愣住了。
他预想过震惊、戒备,甚至像上一世其他人那样直接拔剑相向,却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带着痞气的笃定。
“你就不怕……我已经杀了人?”他追问,声音里的颤抖藏不住,那些被心魔勾起的戾气顺着血脉往上涌。
“你不会的,就算真杀了人,那肯定是坏人。”牧乘风走回来,伸手轻轻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萧云琼,你以为我跟你相处这么久是白处的?你那点别扭的心思,藏得还没苏鱼鱼藏糖纸严实呢。”
指尖的触感温热,像初春化雪时的第一缕阳光。
萧云琼猛地低头,发现自己攥紧的拳头不知何时松开了,方才在心底翻腾的戾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了下去。
原来被人毫无保留地相信是这种感觉。
不是怜悯,不是试探,而是笃定你本性里的光,就算蒙了尘也绝不会熄灭。
“谁、谁跟你说这个了。”他别过脸,耳根有点发烫,没再追问下去。
晚风吹过墙缝,带着远处望月广场的阵纹嗡鸣,心里那道因回忆裂开的口子,正被这不经意的信任悄悄缝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