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台(二)
刺骨的阴冷。
这是许昕被门内黑暗吞噬后的第一感觉。那冷意并非来自温度,更像是一种直接沁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森寒。
眼前的黑暗浓稠如墨,持续了大约两三秒,才缓缓褪去,勉强显露出周围的景象。
他正站在一个极其宽敞却无比破败的大厅里。
高耸的穹顶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能见到无数蛛网如同灰色的破败纱幔般垂落下来,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每一次呼吸都让鼻腔发痒,其中还混杂着木头长期受潮腐朽产生的霉味,以及……一丝极淡的、似乎残留了很久的脂粉香气。
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同样积满厚灰的戏台。戏台由暗红色的木头搭建,雕梁画栋,依稀可见昔日的精美繁复,但如今朱漆剥落,许多雕刻都模糊缺损,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衰败。
戏台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剧照。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华丽虞姬戏服的女子,水袖迤逦,头戴如意冠,妆容精致,眉眼含情,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平添几分我见犹怜。她摆着经典的戏剧身段,姿态优美。
但极其诡异的是——无论许昕站在大厅的哪个角度,哪怕只是极细微地移动一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照片里那个名为苏怜玉的旦角,她的眼睛始终牢牢地、死死地锁定着他!那空洞的黑白瞳孔,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
戏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观众席。同样式的暗红木椅,大多残缺不全,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许多座椅上还散落着一些早已腐烂干瘪、难以辨认原本模样的瓜果壳,仿佛上一场演出才刚刚散场不久,而时光却已在这里疯狂加速流逝了数十年。
整个空间里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极轻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空旷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反而更添恐怖。
许昕的视线从戏台移开,开始打量两侧。戏台左右各有一个通向后台的狭窄入口,被厚重的深色幕布遮挡着,看不清后面有什么。
他选择了左侧的入口,小心翼翼地掀开那沉重、沾满灰尘的幕布。
后台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但也更加杂乱。几个巨大的、包着铜角的木箱随意摆放着,箱盖敞开,里面似乎塞满了各色布料。墙壁上挂着许多戏服,色彩斑斓却蒙尘已久,如同一个个悬吊着的、失去生命的人形。梳妆台靠墙摆放,台上散落着早已干涸的胭脂盒、断裂的玉簪、锈蚀的钗环。
最引人注目的,是梳妆台上那三面并排摆放的铜镜。
镜面本该光可鉴人,此刻却都蒙着一层灰白色的、湿漉漉的雾气,让人无法看清镜中的景象。只能模糊地映出一些扭曲晃动的影子,不像他自己,倒像是……许多穿着戏服的人影在后台穿梭忙碌。
一面镜子的边缘,有人用尖锐之物刻下了一行小字,那刻痕深处隐隐发暗,像是干涸的血迹:
“入戏者,忘本真。”
许昕的目光扫过那行字,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转向那些大木箱。其中一个箱子格外显眼,它比其他的都要新一些,颜色深黑,上面没有太多灰尘。
箱盖敞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悬挂着六套戏服。
《霸王别姬》的黑色霸王靠,金属鳞片冰冷沉重;虞姬的明黄色缎面裙袄,绣着精致的凤凰牡丹。 《锁麟囊》中薛湘灵的大红嫁衣,金线密绣;丫鬟梅香的湖绿色袄裙,清新俏皮。 《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华美闺门帔,以及柳梦梅的素雅书生巾。
每一套都精致无比,栩栩如生,仿佛主人刚刚脱下离去,与这个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它们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像是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许昕看着这些戏服,又回想了一下票根上的字——“赏戏需付命,谢幕方得生”,以及刚才镜子上那句“入戏者,忘本真”。
麻烦的程度,似乎正在直线上升。
他正思索着,一个微弱而尖锐的、像是用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突然在整个死寂的后台响了起来!
吱呀——吱呀——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那个装着戏服的黑箱子。
许昕猛地转头看去,只见那箱盖,正在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自动开合。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耐心地、一次次地推开箱盖,邀请他做出选择。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僵硬的、如同戏曲腔调却又毫无感情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或者说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请——速——速——妆——扮——” “一——刻——不——等——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