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已逝

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殆尽，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我知道，时间到了。

破旧公寓的地板冰冷刺骨，透过单薄的衣料，贪婪地汲取我体内最后一丝温度。视野开始模糊，天花板上的霉斑晕开成一片灰暗的雾。耳边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逐渐衰竭、缓慢拉长的滴答声，像一座迟钟，艰难地走向停摆。

也好。我模糊地想。这样也好。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恍惚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喧嚣鼎沸的人声，觥筹交错，祝福与欢笑……是了，今天，是顾衍和林薇薇的订婚宴。

他大概，正穿着剪裁完美的礼服，唇角噙着惯有的、微凉的笑意，接受众人的恭贺。而林薇薇，一定依偎在他身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纯洁优雅得像一朵清晨的白莲。

他们真般配。

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

在我停止呼吸的第三分钟。

顾氏集团总部，顶楼巨大的监控室内，所有屏幕猛地同时一跳！幽蓝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过，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检测到生命体征信号终止：目标“沈念”。】

【执行最终指令：密钥验证通过。“忏悔录”程序，启动。】

【全网发布通道，开启。】

零点一秒后，无数人的手机、平板、电脑，甚至街头巨大的广告屏，齐齐闪烁了一瞬！

一份加密数年的私人日记，连同无数匿名的捐赠记录、汇款凭证、医疗文件，被那个以绝对冰冷和精准著称的顾氏安全系统，毫无保留地、粗暴地撕开了所有伪装，摊开在全世界的目光之下。

——「十月二十五日，雨。顾衍的眼睛今天拆纱布。他看见光的第一个瞬间，看向的是林薇薇。真好。只是……移植角膜后不能流泪，薇薇，记得帮他擦眼泪呀，别像我一样笨。」

——「三年期慈善项目‘启明’捐款确认，匿名捐赠人：***，金额：￥1,000,000.00。备注：愿有人永远看见光明。」

——「一月十日，晴。妈妈的手术费终于凑够了。偷偷卖了爸爸留下的那块旧表。没关系，顾氏的项目奖金很快要发了，虽然……可能又会因为‘失误’被扣掉吧。但薇薇喜欢我上次让给她的那个包，她背着真好看，值得的。」

——「医疗记录：器官捐献志愿登记证书。姓名：沈念。指定捐献：角膜。受益人：空白。」

一页页，一字字，触目惊心。

那些我深藏在卑微爱意与隐忍下的付出，那些被林薇薇轻易夺走冠以己名的善举，那些被顾衍嗤之以鼻认为别有用心的举动，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刀，剖开了华丽袍子下的所有虱子与腐朽。

网络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哗然！

“角膜是沈念捐的？！不是林薇薇说的吗？！”

“那些天价慈善捐款全是沈念匿名捐的？！她不是穷得连房租都交不起吗？”

“林薇薇那个‘慈善名媛’的头衔是偷来的？！”

“顾氏那个力挽狂澜的破产项目方案是沈念做的？当时功劳不是全归了林薇薇吗？顾衍还因此骂沈念窃取成果！”

“我们……我们之前是不是都在骂沈念？骂她拜金、恶毒、不要脸地纠缠顾总？”

风向彻底逆转。惊愕、质疑、愤怒、以及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席卷了整个网络。曾经泼在我身上的脏水，此刻以更加汹涌的势头，反噬向那个一直被捧在云端的真正窃贼——林薇薇。

……

顾衍的订婚宴依旧流光溢彩。

他正微微颔首，听着司仪念着华美的祝词，林薇薇挽着他的手臂，笑容甜蜜得体。

助理赵宇却脸色煞白地举着手机，几乎是踉跄着冲破人群，撞开敬酒的宾客，一把将手机塞到顾衍眼前。

“顾总！出事了！系统……系统它自动发布了……”

顾衍不悦地蹙眉，目光随意扫过屏幕。

只一眼。

他脸上从容的笑意瞬间凝固，碎裂，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剧烈收缩，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甩开林薇薇的手，一把夺过手机。

他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机器，屏幕上那些熟悉的、却从未被他认真看过的字迹，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眼底！

『顾衍，今天又骂我了。没关系，他笑起来真好看。』

『薇薇说想要我做的方案，给她吧，她开心就好。他能轻松些。』

『捐角膜的事，永远别让他知道。他那么骄傲，会难受的。』

……

是他逼我去给林薇薇顶罪时，我沉默地看着他，最后只轻声说：“好。”

是他一次又一次将林薇薇的过错归咎于我，骂我“心思龌龊”、“不及薇薇万分之一”时，我苍白的脸。

是他掐着我的下巴，冷笑着说“沈念，你的爱真让我恶心”时，我眼中寂灭的光。

原来那不是虚伪，是彻底的心死。

“不是……不是这样的！”林薇薇也看到了内容，惊慌失措地去拉他的手臂，声音尖利，“阿衍，那是假的！是伪造的！是沈念她陷害我！她……”

“滚开！”

顾衍猛地挥开她，力道之大让林薇薇直接摔倒在地，精美的头饰掉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看她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骇人的暴戾和难以置信的冰寒。

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双他珍视若宝、以为是林薇薇恩赐的光明，原来是他亲手踩进泥泞里的人，碾碎了自己换来的！

“念念……”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两个字，猛地转身，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疯了一样冲出宴会厅，撞翻了香槟塔，晶莹的玻璃碎裂一地，如同此刻某些东西，彻底支离破碎。

“撤回！给我立刻撤回！！命令系统撤回发布！”他对着手机嘶吼，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绝望。

手机里只传来系统冰冷不变的电子音：

【最终指令权限：最高。触发条件：生命体征消失。指令执行：完毕。状态：不可逆。】

【发布程序锁定，无法中止，无法撤回。】

“不——！！！”

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咆哮，疯狂地冲向楼下，跳上跑车，引擎发出野兽般的轰鸣，一路不知闯过多少个红灯，冲向那个他从未踏足、只让人“处理”掉我的破旧公寓。

车子还没停稳他就滚了下来，踉跄着扑向那扇单薄的房门。

“念念！开门！沈念！你开门！！”他疯狂地砸着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哀恳，“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开门！求你……开门看看我……”

邻居被惊动，骂骂咧咧地开门：“吵什么吵！那姑娘好像几天没动静了……”

顾衍猛地一僵，一种灭顶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后退几步，然后猛地用身体狠狠撞向房门！

老旧的门锁应声而开。

一股冰冷、死寂的空气扑面而来。

客厅的窗户开着，风吹着破旧的窗帘轻轻晃动。

我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安静得像是睡着了。脸色是毫无生气的青白，嘴唇泛着紫，身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药瓶。

我的身体，已经冷了。

顾衍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一步步挪过来，膝盖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我的脸颊。

冰冷的。僵硬的。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什么都没有了。

“啊……啊……”他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试图把我抱起来，却发现自己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怎么会……”他像是傻了般喃喃自语，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我冰冷的脸上，“我不要你的眼睛……谁要你捐的！谁准你死的！沈念！我不准！你听见没有！”

他嘶吼着，摇晃着我冰冷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将我唤醒。

可我只是无声无息，任凭他如何崩溃疯狂，都没有再睁开眼看他一下。

陆陆续续地，那些曾经欺我、辱我、笑我、轻我的人，都来了。

我的亲生母亲，曾经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为什么不死在外面”的女人，此刻瘫软在门口，看着顾衍怀里冰冷的我，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记录着我如何一次次卖血卖画甚至卖掉父亲唯一遗物、为她筹措高昂医疗费的凭证，发出了一声悔恨至极的哀嚎。

曾经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顾家姐妹，曾经利用我的方案向上爬又把我踩进尘埃的同事，曾经跟风网络暴力骂我“去死”的陌生人……

他们挤在狭小的楼道里，公寓外，通过那扇破旧的门，看着里面那具冰冷的尸体，看着那些被系统无情曝光的证据。

寂静无声。

只有压抑的、无法面对的抽泣和粗重的呼吸。

不知是谁先第一个跪了下来，仿佛被无形的重压碾断了脊梁。

一个，两个……黑压压的一片。

哭声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绝望的忏悔和道歉此起彼伏。

“对不起……沈念……对不起……”

“我们错了……真的错了……”

可惜，太晚了。

我的灵魂飘荡在公寓上方，冷漠地看着这幕迟来的、盛大滑稽的忏悔。

看着顾衍像抱着绝世珍宝一样抱着我那具早已冰冷的躯壳，哭得像个迷失一切的孩子。

看着林薇薇被记者围堵，妆容花乱，尖叫着被警方带走调查。

看着那些痛哭流涕的嘴脸。

真奇怪，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不爱，不恨，也不痛了。

原来心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巨大的疲惫感袭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变淡，变轻，像晨曦的雾，即将散去。

这人间，这闹剧，这所有迟来的幡然醒悟和痛哭流涕，我都不想要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曾经被我放在心尖上十年、却视我如尘泥的男人。

他终于痛了，终于悔了，终于知道谁才是一腔真心了。

可惜啊。

太晚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被你们所有人踩进泥泞里，却依然偷偷深爱着你们的傻瓜沈念了。

也好。

我轻轻散去，再无痕迹。

从此清风明月，人间闹剧，都与我无关。

永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