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心渊
齐铁嘴踏着暮色回到张府,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浸透水的沉木,每一步都沉重滞涩。二月红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讳莫如深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动,无声地提醒着他身体里或许正在发生的、不可言说的改变。
亲兵在垂花门下等候,传达佛爷书房相见的命令时,那股盘踞心头的不安骤然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某些他一直试图隐藏、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东西,今夜恐怕再也无处遁形。
**书房**里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张启山的身影切割得棱角分明,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映着微光。他未着戎装,只一件墨色家居长衫,肩部绷带的轮廓在柔软的衣料下隐隐透出。他并未伏案工作,只是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空气中那因伤势而无法完美收敛的、带着沉闷痛意的硝烟气息,比往日更具存在感,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胸口气闷。
齐铁嘴停在门口,被那无处不在的气息逼得心慌意乱,指尖冰凉。“佛爷。”他低声唤道,声音干涩。
张启山抬起眼,目光沉静,却似深潭,底下涌动着看不清的暗流。“去了红府?”他开口,声线比平日更低哑几分。
“是……去请教册子的事。”齐铁嘴下意识地重复,指甲掐进掌心。
“只是册子?”张启山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还是觉得,在我这里寻不到解法,需得另觅高明?” “另觅高明”四个字,落得轻,却像细针,扎得齐铁嘴心脏一缩。
他怔住,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恐慌的情绪猛地窜起:“佛爷,我没有……”
“那是什么?”张启山打断他,缓缓自案后起身。他的动作因伤而略显沉缓,每一步却都像踩在齐铁嘴紧绷的神经上。“地宫之后,你便心神不宁。靠近我时气息不稳,夜难安寝,如今更急着去向二月红求援。齐铁嘴,你究竟在畏惧何物?抑或……隐瞒何物?”
他的逼问并不高声,却句句直指核心。那强大的压迫感和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的信息素,让齐铁嘴节节败退,脸色苍白如纸。
“我没有隐瞒!”他急声辩驳,带着被彻底看穿的慌乱,“我只是……只是身子不适!您是顶级Alpha,受伤后气息不稳,我一个寻常Beta承受不住,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他口不择言,试图用最常识的理由来掩盖那个连自己都无法置信、也不敢触碰的可怕猜想。
“情理之中?”张启山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住,垂眸看他,眼底是洞悉一切的冷冽,和一丝被齐铁嘴误读为厌弃的、因无力掌控而生的焦躁,“一个寻常的Beta,不会在我的气息下颤抖如秋叶。一个寻常的Beta,不会让我……”他话音骤顿,像是骤然咬断了某种几乎冲口而出的真实,硬生生将后半句咽回,转而化作更冷的诘问,“你当真以为,你的异常能瞒得过我?”
他咽回的话语和冰冷的语气,在齐铁嘴耳中,彻底坐实了嫌弃与不耐。原来他早已被看穿,原来他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和抑制不住的关切,在对方眼中只是令人不悦的麻烦和需要探查的“异常”!
巨大的委屈和伤心如同冰水泼面,瞬间淹没了齐铁嘴。连日来的恐惧、不安、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轰然决堤。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因激动而破碎:“是!我是异常!我让您困扰了!让您生厌了!我就不该不知分寸地凑上前,不该忧心您的伤势守在外间,更不该……更不该……”
他哽住了,“更不该”后面的话太过羞耻,他说不出口。更不该因您一个眼神便心绪浮动,更不该生出那些荒唐无稽的痴念!
“既然佛爷觉得我碍眼,我这就走!绝不再在您眼前惹您烦厌!”他几乎是嘶吼出最后一句,转身欲逃。
“站住!”张启山厉声喝道,左手猛地探出抓住他的手腕。动作牵扯到伤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霎时白了几分,眉宇间掠过一丝忍耐,但那五指却如铁钳般丝毫未松。
齐铁嘴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回头撞见他瞬间失血的唇色和额角沁出的冷汗,所有翻腾的愤怒委屈顷刻间化为铺天盖地的恐慌与疼惜。“您别动!伤口是不是又裂了?!让我看看!”他忘了方才的争执,本能地就想上前查看。
这一刻全然发自本能、毫不作伪的急切关切,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彻了张启山层层冰封的心防。他看着齐铁嘴急得通红的眼,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担忧与惊惧,没有一丝杂质。
所有精心构筑的冷静、试探与距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不是厌你……”张启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抓着他手腕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不知是因痛楚还是别的,“我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终于将那深藏的、几乎将他灼烧的恐惧低吼出来,“我是怕你出事!怕你身上的未知会反噬自身!我怕我……护你不住!你明不明白?!”
最后一句,竟带上了Alpha信息素失控般的焦灼与嘶哑,那沉郁的硝烟味骤然变得猛烈而富有侵略性,却又无比清晰地裹挟着一种不再掩饰的、赤裸裸的惊惧与在意。
齐铁嘴彻底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从来如山岳般沉稳冷硬的男人,此刻竟流露出如此激烈而近乎脆弱的情感。那低吼声在他耳膜震动,每一个字都砸得他神魂俱颤。
怕他出事?怕护不住他?
所以那些疏离、那些审视、那些冰冷的诘问……不是因为厌弃,而是因为……担忧?
巨大的反转让他思维停滞,所有委屈愤怒都堵在胸口,化作一股酸涩至极的洪流,冲得他眼眶发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张启山紧握他手腕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佛爷?”他声音破碎,带着哽咽,茫然无措。
张启山似被那泪水灼伤,握着他的力道稍稍松懈,眼底翻涌着剧烈挣扎后的疲惫与深沉的痛色。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极其笨拙地、用指腹蹭去他颊边的湿痕,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别哭……”他嗓音低哑,含着一丝无奈的喟叹,“……是我的错。”
这句认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瞬间击穿了齐铁嘴所有心防。
隔阂在激烈的碰撞中裂开缝隙,彼此深藏的心意如同幽暗水底突然翻涌上来的气泡,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空气中。意识到对方那沉重如山的关切,带来的是如同溺水般的悸动与酸楚;而横亘在前路的未卜危机与沉重负担,并未因此消散分毫。张启山的恐惧未曾减弱,只是从冰冷的审视化作了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在两人心头;齐铁嘴的彷徨也未减轻,反而混入了知晓真情后的无措与一种近乎疼痛的柔软。
这一刻的靠近,短暂得如同错觉,温暖却伴随着清晰的痛感,如同伤口再次被触碰。
张启山凝视着他湿润的眼睫,沉默了片刻,终是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滞:“日后……还是过来换药。”
这一次,话语里不再有试探与权衡,只余下一种沉重的、近乎本能的、欲将人牢牢护于羽翼之下的决意。
齐铁嘴看着他肩头渐渐洇出的暗色,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喉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那激烈冲突后残留的硝烟味与泪水的湿气交织在一起,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沉重的忧虑。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才刚刚开始,前途未卜,却又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