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夜阑低语
齐铁嘴几乎是逃回自己暂居的客房的。
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他与外面那个属于张启山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逃。
心脏仍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右肩和后颈那片皮肤上的奇异触感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像烙印一样,带着微妙的麻痒和热度,提醒着他方才在张启山床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失态。
他……他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齐铁嘴困惑地抬手,指尖再次轻轻触碰后颈。皮肤光滑平整,没有任何异常,可那下面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极淡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并非他熟知的任何味道,却让他心跳加速,莫名慌乱。
作为一个Beta,他本应对所有信息素都感知迟钝,甚至毫无所觉。这是常识,也是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怀疑过的事实。可自从那该死的地宫之行后,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先是莫名对那邪异的香气产生剧烈反应,如今更是……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甩出去。一定是太累了,加上受伤失血,产生的错觉。对,一定是这样。
他如此说服着自己,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阵莫名的燥热。
窗外,天色已彻底暗透,只有几颗星子孤零零地缀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张府安静了下来,白日的紧张和忙碌被夜的沉寂所取代。
齐铁嘴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张启山苍白的脸,隐忍的吸气声,额角的冷汗,还有那双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极淡困惑的眼睛。
以及,自己被他狠狠推开,撞在洞壁上时,对方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
——“最顺手的反应”。
张启山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齐铁嘴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真是……只是顺手吗?
那个角度,那个时机,若非早有察觉且刻意为之,真的能那么“顺手”地将一个成年男子完全护住,而让自己承受全部的攻击?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傻子。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他齐铁嘴靠着一张巧嘴和几分机敏也算见识过不少。可张启山……这个男人总是把他所有的保护和付出都包裹在冷硬的外壳之下,仿佛只是随手为之,不值一提。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憋闷。
齐铁嘴叹了口气,放下茶杯,和衣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右肩的伤口隐隐作痛,体内那股寒意似乎又在缓慢流转。
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另一边,张启山的卧房内。
军医留下的安神药起了作用,伤口持续的钝痛被药力稍稍压制,带来一阵昏沉的倦意。但张启山并未立刻沉入睡眠。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床畔。
方才那一瞬间的触动却清晰地留在感知里——那人靠近时,那双总是闪着狡黠或算计光芒的眼里,清晰映出的、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慌乱。
还有那仓惶逃离的背影。
张启山闭上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无论是受伤带来的虚弱,还是那个总能轻易搅动他情绪的小算命先生。
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和欲望。齐铁嘴却像个意外,总是出现在他计划之外,带着点小聪明、怕死却又忍不住好奇,一次次撞进他的领域,留下一些不合规矩的痕迹。
比如现在,他竟然会觉得这张睡了多年、从未觉得有何不妥的床,显得有些过于空荡和冷清了。
夜渐深。
约莫子时前后,张启山在浅眠中忽然被伤口一阵加剧的抽痛惊醒。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左肩处的绷带下,似乎又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安神药的药效正在退去。
他咬紧牙,试图用意志力压下那阵翻涌的痛楚,但效果甚微。受伤后的不适感让他极度烦躁,然而他强势孤僻的性格,却让任何可能的靠近都变得困难。
就在他呼吸逐渐粗重,试图撑起身子唤人时,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那脚步声很熟悉,带着几分犹豫和迟疑。
张启山动作一顿,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他锐利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那个正做着激烈心理斗争的人。
门外,齐铁嘴端着刚热好的药膳粥,举着手,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他回去后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张启山苍白的脸色和军医那句“失血过多,需得好生静养”。他想起对方晚膳似乎没用多少,这会儿药劲过了,伤口疼起来,怕是更没胃口。
鬼使神差地,他就去了厨房,盯着小火慢悠悠地熬了这碗粥。可现在真站在门口了,他又怂了。
佛爷会不会觉得他多事?会不会又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他?
正当他踌躇不定时,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漏出一点的、极其痛苦的闷哼。
齐铁嘴心里猛地一揪,什么犹豫、什么害怕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几乎是想也没想,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床上那人模糊的轮廓。
张启山半撑着身子,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额发已被冷汗浸湿,紧抿的唇线透出极强的忍耐。
“佛爷!”齐铁嘴急忙将粥碗放在桌上,几步冲到床边,“是不是伤口疼?我去叫军医!”
他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一只冰凉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
那手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却像铁钳一样箍着他。
“别去。”张启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喘息,“……没事。”
“这怎么叫没事!”齐铁嘴急了,试图挣开他的手,却发现对方即使受伤,力气也大得惊人。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脏拧成一团,“您松开,我得去叫军医!”
“……”张启山没有松手,只是抬起眼看他。月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了平日的冷厉威严,只剩下被剧痛折磨后的虚软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齐铁嘴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他看着这样的张启山,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狠狠戳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沉默下来,不再试图挣脱,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那只紧抓着他手腕的、冰凉的手背,低声道:“好,我不去。您先松开,我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哄劝。
张启山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底的固执慢慢消散,手上的力道也一点点松懈下来。
齐铁嘴小心地抽出手腕,那上面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他顾不得自己,连忙凑近些,就着月光仔细查看张启山肩头的绷带。
果然,白色的纱布上已经渗出了一小片鲜红的血迹。
“裂开了……”齐铁嘴倒抽一口凉气,心疼和焦急瞬间涌了上来,“您等着,药和干净纱布就在外间,我马上拿来!”
他快步出去,很快端来了热水、伤药和纱布。
整个过程,张启山异常沉默,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忙碌,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额角冒出的细汗。
但他没有躲开。
齐铁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解开染血的旧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清洗,上药,重新包扎。他的动作算不上十分熟练,却极其轻柔专注,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终于包扎妥当,齐铁嘴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惊出了一层薄汗。他抬手想擦汗,却忽然对上了张启山凝视他的目光。
那目光复杂难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齐铁嘴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避开视线,端起旁边已经温凉的粥碗:“您……多少吃一点吧,不然身体受不住。”
张启山没说话,也没拒绝。
齐铁嘴便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
这一次,张启山沉默地张口接受了。
一勺一勺,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吞咽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喂完粥,齐铁嘴又伺候他漱了口,扶着他慢慢躺回去。
“夜深了,您好好休息。”他替张启山掖好被角,低声说道,准备离开。
“……就在外间榻上歇着吧。”
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阻止了他的脚步。
齐铁嘴惊讶地回头。
张启山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梦呓,但他紧蹙的眉宇却似乎舒展了些许。
齐铁嘴站在原地,看着床上那人安静的侧脸,又看了看外间那张短榻,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最终,他还是低声应了一句:
“……好。”
他吹灭了桌上那盏为了换药而点起的小油灯,只留下满室清辉。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和衣躺在了那张短榻上。
榻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张启山平日里的气息,此刻却混合着药味。
齐铁嘴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或许是因为一夜惊魂兼之忙碌,或许是因为内间那人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悠长,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他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内间,张启山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听着外间传来的、逐渐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他肩上的伤口依然作痛,但那股令人焦躁的虚软和失控感,却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夜阑人静,星河低垂。这一夜,张府的主卧里,两人隔着一道门扉,呼吸交织,各自的心事在黑暗中悄然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