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归府暗潮
转移是在深夜进行的,悄无声息,如同幽灵潜行。一辆经过伪装的救护车,在数辆不起眼轿车的护卫下,驶离了那处弥漫着霉味和草药味的安全屋地窖,融入了长沙城沉睡的街道。
齐铁嘴紧挨着担架上的张启山坐着,手心里全是冷汗。尽管副官安排得极其周密,路线变幻不定,暗哨遍布沿途,但他仍控制不住地心跳如雷,仿佛每一道掠过的阴影里都藏着致命的杀机。
担架上的张启山依旧虚弱,但意识清醒。他闭目养神,面色在车窗外偶尔掠过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却平静,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出一丝强忍痛楚的痕迹。那股久违的、冷冽的硝烟信息素依旧微弱,却不再像地窖里那般虚浮,正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沉稳的力道。
车队最终驶入了那条齐铁嘴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停在了那座朱门高墙、石狮肃穆的张府侧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车辆直接驶入,厚重的门扉又在身后迅速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危险隔绝。
府内早已得到消息,一切准备就绪。亲兵护卫无声肃立,眼神锐利,透着不同以往的警惕和肃杀。张启山被小心翼翼地抬往主院卧房,那里已被改造成一个临时的、设施齐全的医疗所,军医和几名绝对可靠的护理人员早已等候多时。
齐铁嘴跟着下了车,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里,有些手足无措。地窖里那方寸之间的相依为命感骤然消散,重新被这深宅大院的规矩和距离感取代。
副官忙碌地安排着防卫和后续事宜,经过他身边时,低声道:“八爷的房间已安排好,就在佛爷卧房隔壁的厢房。方便照应。”
齐铁嘴愣愣地点点头,被一名丫鬟引着走向那间厢房。房间宽敞整洁,一应物品俱全,远比军营宿舍或地窖舒适,但他却莫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安置好张启山,军医进行详细检查后,确认情况稳定,只需静养。副官屏退左右,卧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府内已彻底清查过,目前安全。”副官汇报,“对外仍称佛爷重伤昏迷,谢绝一切探视。一应事务由我代为处理,重大决策会来请示佛爷。”
张启山靠在床头,微微颔首,声音虽低却清晰:“引蛇出洞。他们既知我未死,必会再动。盯紧所有有异动的人和地方。”
“明白。”
“齐铁嘴,”张启山目光转向一直缩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齐铁嘴,“你近日便住在府中,无必要,不得外出。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
“是,小的明白。”齐铁嘴连忙应声。
副官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卧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药味和那逐渐恢复存在感的硝烟气息。
齐铁嘴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杵在那儿做什么?”张启山闭着眼,忽然开口,“倒杯水来。”
“哦、哦!”齐铁嘴如蒙大赦,赶紧去倒水,小心翼翼递到他嘴边。
张启山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目光在他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吓着了?”
齐铁嘴手一抖,差点把水洒了,支吾道:“没、没有……”
“嘴硬。”张启山轻哼一声,不再多说,重新阖上眼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张府仿佛一座被无形结界笼罩的孤岛,外松内紧。齐铁嘴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主院,他的任务依旧是照顾张启山的起居用药。
回到熟悉的环境,张启山的恢复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虽然仍不能下床,但气色一日好过一日,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威严也日渐恢复。他开始在床上处理一些核心公务,听副官汇报,下达指令。每当这时,齐铁嘴便会自动缩到角落,尽量不去听那些军国大事。
但有些东西,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齐铁嘴喂药时,张启山会自然而然地张嘴;擦拭时,不会再像地窖初时那般僵硬;甚至偶尔伤口疼痛难忍时,他会极其隐晦地攥紧床单,而齐铁嘴会假装没看见,却放柔了手上的动作。
一次,齐铁嘴端着药碗进来,发现张启山正对着窗外一株枯梅出神,侧脸线条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张启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那年冬天,比这时还冷。”
齐铁嘴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在北大营,弹尽粮绝,外面是围着的好几倍敌人。”张启山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靠着喝雪水啃树皮,撑了十七天。”
齐铁嘴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紧。
“活下来,不是本事。”张启山继续道,目光依旧看着那枯梅,“是运气。也是……不能死的理由。”
他转过脸,看向齐铁嘴,眼神深邃:“这世道,想活着,就得比别人狠,比别人能忍。露一点怯,就是万劫不复。”
齐铁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莫名地酸涩。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人,或许也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和孤独。
“小的……小的会尽心照顾佛爷,让佛爷早日康复的。”他低下头,小声说道。
张启山看了他片刻,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极淡,却真实存在。“知道。”
气氛似乎又缓和了些。齐铁嘴胆子也稍稍大了点,有时喂完药,会磨蹭着不走,小声嘀咕些府里听来的无关紧要的闲话,或是自己看杂书看到的趣闻。张启山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会“嗯”一声,或是极简略地评论一两句。
这日午后,齐铁嘴正给张启山念一段地方志怪趣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铃铛声。
张启山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神瞬间锐利如鹰!
几乎同时,外面走廊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紧绷:“佛爷!”
“进。”
副官推门而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正在微微震动的铜铃法器。“西角楼预警法阵被触动了!有人试图潜入!”
齐铁嘴吓得手里的书都掉了。
张启山面色一寒:“多少人?方向?”
“法阵只预警,未显示具体人数。触动点在西墙根,靠近书房区域!”副官语速极快,“护卫已经围过去……”
他话音未落,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和兵刃交击之声!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副官的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汇报声:“目标一人!身手极好!伤了咱们两个兄弟!朝……朝主院方向来了!已被拦截在竹苑!”
张启山眼神一厉,猛地掀被就要起身,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佛爷!”齐铁嘴和副官同时惊呼。
“无妨!”张启山咬牙,强行稳住气息,“活的!我要活的!”
“是!”副官领命,立刻通过对讲机下达指令。
卧房内的气氛瞬间绷紧!齐铁嘴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靠近床边,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外面的打斗声和呼喝声隐约传来,似乎越来越激烈,正朝着主院方向逼近!
张启山脸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床沿,那股冰冷的杀意再次弥漫开来。
突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撞破窗户,滚入房中!速度快得惊人!
那人一身夜行衣,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狠戾的眼睛,手中短刀直扑床上的张启山!显然,他的目标明确,就是趁乱行刺!
“保护佛爷!”副官拔枪欲射,却因角度问题投鼠忌器!
齐铁嘴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扑到张启山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之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会有人不要命地挡刀,动作微微一滞!
就是这一滞的功夫!
砰!
一声枪响!
副官抓住机会开枪,子弹精准地打穿了刺客的手腕!短刀当啷落地!
几乎同时,窗外射来数道强光,数名护卫破门而入,瞬间将受伤的刺客死死按在地上!
齐铁嘴还保持着张开手臂挡在前面的姿势,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大脑一片空白。
一只冰冷却有力的手,轻轻搭上了他颤抖的肩膀,将他往后带了带。
张启山不知何时已半坐起来,虽然脸色因剧痛而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冷得吓人,正盯着地上被制服的刺客。
“搜身。卸掉所有可能藏毒的地方。”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护卫立刻动手,果然从那刺客牙缝里抠出了一粒毒囊。
齐铁嘴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张启山那只手稳稳托住胳膊。
“没事了。”张启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齐铁嘴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张启山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副官上前仔细检查那刺客,忽然从那刺客贴身衣物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非金非木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诡异的图案。
副官脸色猛地一变,将令牌递给张启山:“佛爷,您看这个!”
张启山接过令牌,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果然……是他们!”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杀机!
齐铁嘴从未见过张启山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与仇恨?
他吓得不敢出声。
张启山死死攥着那枚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鲜血再次从纱布下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将令牌扔给副官,声音疲惫却冰冷如铁:“带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想干什么。”
“是!”副官肃然领命,让人将奄奄一息的刺客拖了下去。
卧房里重新恢复安静,却弥漫着一股更加沉重压抑的气氛。
齐铁嘴看着张启山染血的纱布,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前:“佛爷,您的伤口裂了!我帮您……”
“出去。”张启山忽然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齐铁嘴动作一僵,愣在原地。
“我让你出去。”张启山重复了一遍,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沉浸在了某种极其痛苦的回忆里。
齐铁嘴鼻子一酸,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和难过,却不敢违逆,低低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地、慢慢地退出了卧房。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齐铁嘴心上。
他僵立在空旷的走廊里,方才扑上去挡刀的勇气和那瞬间贴近的体温都迅速褪去,只剩下被厉声斥退的难堪和冰冷。走廊尽头的窗棂透进惨白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单。
屋里再无动静,死寂得吓人。那扇门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他隔绝在外。
齐铁嘴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心里堵得发慌。委屈和失落像是潮水般涌上来,却又被更深的担忧压了下去。佛爷刚才的样子……不只是愤怒,那眼神里翻涌的东西,是他从未见过的痛楚和蚀骨的寒意。还有那块令牌……
他终究放心不下,不敢走远,又怕杵在门口惹眼,只得慢吞吞地挪到走廊拐角处的阴影里,抱着膝盖蜷缩下来,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竖着耳朵留意着主卧方向的任何一丝声响。
夜更深了,寒意顺着地面蔓延上来。他缩了缩脖子,将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衣裹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主卧的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带着忍痛的闷哼。
齐铁嘴的心立刻揪紧了,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脚步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顿住。佛爷让他出去……他此刻进去,只怕会更惹他心烦动怒,于伤势无益。
他焦灼地在阴影里踱了两步,忽然想起小厨房里应该还温着给佛爷备着的参汤。他立刻轻手轻脚地溜过去,果然瞧见小泥炉上煨着一个黑陶罐。
他小心地倒出一碗,热度正好。捧着那碗温热的汤,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蹭回到主卧门口。
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将那碗汤放在门口冰凉的地面上,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那枚几乎被捂得温热的乾隆通宝,小心翼翼地压在碗沿下——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笨拙的安抚和祈愿的方式。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退回到之前的阴影角落里,重新蜷缩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
又过了许久,久到齐铁嘴几乎要被寒冷和困倦淹没,那扇门才被从里面轻轻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骨节分明、却明显带着虚弱的手伸了出来,似乎想扶住门框,却在触碰到门口那只温热的陶碗时猛地顿住。
那只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最终,缓缓地、稳稳地端起了那碗汤,连同碗沿下那枚微小的、却沉甸甸的铜钱,一起无声地收了回去。
门再次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齐铁嘴看着那空无一物的门口,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他慢慢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将冻得发麻的脸埋进膝盖里。
虽然依旧被隔在门外,但至少……那碗汤他收下了。
夜色浓重如墨,寒意侵肌蚀骨。
廊下的风穿过庭院,发出呜呜的低咽。
齐铁嘴蜷在冰冷的角落,望着那扇再无声息的门,知道自己今夜怕是无法安睡了。
这深宅大院里的暗潮,比那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让人心惊胆寒。
而那枚不知来历的令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必将激起千层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