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地窖朝夕
地窖里分不清昼夜,只有煤油灯熄灭又点燃,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张启山的高热在朱砂拔毒和军医的全力救治下,终于缓缓退去,虽然人依旧昏迷,但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死灰,呼吸也趋于平稳绵长。军医说,最危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但内腑重伤,失血过多,仍需长时间静养恢复。
副官稍稍松了口气,却不能久留。军营内鬼未清,外面局势波谲云诡,他必须出去主持大局,稳定局面,同时暗中追查真凶。他将大部分心腹留下保护安全屋,又秘密调来一位绝对可靠的老医官协助,这才匆匆离去。
地窖里便只剩下昏迷的张启山、老医官、两名沉默寡言的护卫,以及……无所适从的齐铁嘴。
老医官负责诊脉换药,护卫负责警戒安全。齐铁嘴则主动揽下了所有杂活——熬药、喂水、擦拭、清理。他做得笨拙却异常认真,仿佛只有让自己不停地忙碌,才能压下心底那阵阵后怕和那双虚弱睁开的眼睛带来的心悸。
喂药是最难的。张启山牙关紧闭,汤药很难喂进去。齐铁嘴便用小勺一点点撬开他的唇缝,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渡进去,再用软布小心拭去嘴角溢出的药汁。动作轻柔得不像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擦拭身体时,他更是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具布满旧伤新痕、却依旧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躯体,每一次接触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刺到,让他心跳失序。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乱看,不去乱想,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将那些冷汗和污迹仔细擦净。
地窖里异常安静,只有药罐咕嘟的声响、张启山平稳的呼吸声和齐铁嘴偶尔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这种绝对的、与世隔绝的寂静,将两人奇妙地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齐铁嘴常常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张启山沉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厉和威慑,此刻的他眉宇间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平和,甚至……一丝脆弱。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薄唇因失血而干燥起皮。
齐铁嘴会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温水,替他湿润嘴唇。有时看着看着,会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想起这人平日里的霸道强势,想起他遇袭时的惊心动魄,想起他昏迷中无意识的呢喃和那个短暂的对视……
心口便会泛起一种酸酸涩涩、又带着点莫名甜意的复杂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这日,他正端着温水准备给张启山擦脸,却发现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然睁开,正静静地望着他。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迷茫,却已有了焦距。
齐铁嘴吓了一跳,手一抖,水盆差点打翻,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佛、佛爷!您醒了?!”
张启山似乎想说话,却只发出极轻的气音,眉头因牵动伤口而蹙起。
“您别动!别说话!”齐铁嘴慌忙放下水盆,凑近了些,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军医说您伤了内腑,得静养。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张启山目光在他写满急切和担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齐铁嘴连忙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温水一点点喂到他嘴边。动作依旧笨拙,却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喝了几口水,张启山的眉头舒展了些,目光缓缓扫过这昏暗的地窖,最后又落回齐铁嘴身上,带着询问。
齐铁嘴立刻明白过来,小声解释道:“这里是安全屋。您遇袭后,副官将我们转移至此。外面……副官正在处理,您放心养伤就好。”
张启山闭了闭眼,似是放下心来,又似是极其疲惫。
老医官闻声进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脸上露出笑容:“佛爷吉人天相,既已清醒,便无大碍了。只是仍需静卧,万万不可动弹。”
接下来的日子,张启山时睡时醒。清醒的时间逐渐变长,但依旧虚弱得厉害,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躺着,听着齐铁嘴磕磕巴巴地汇报外面的情况(当然是副官筛选后告知的)、或是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齐铁嘴发现,清醒时的张启山,似乎比平时……好说话些?虽然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但少了那股迫人的凌厉,偶尔甚至会极轻地“嗯”一声,表示在听。
有时伤口疼得厉害,张启山会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却一声不吭。齐铁嘴看着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绞了热毛巾替他擦拭额头,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药效上来就好了……”像是在哄孩子。
一次换药时,军医动作稍重,张启山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齐铁嘴想也没想,竟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大手。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慌忙想缩回手,却被那只手极其微弱地、却坚定地反握了一下。
虽然只是极轻的一下,很快便松开了力道,但那一刻肌肤相触的温热和那微弱却清晰的回应,却让齐铁嘴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心跳如擂鼓。
他偷偷抬眼去看张启山,对方却已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齐铁嘴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箱,手指却抖得厉害,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欢喜。
地窖里的朝夕相处,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也模糊了身份地位的鸿沟。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气氛,在这阴暗潮湿的空间里无声地滋生、蔓延。
齐铁嘴不再像最初那般惧怕,照顾起张启山来越发自然熟练。他甚至会私下里偷偷调整药方里几味药材的剂量(基于那几本医药杂书上看来的皮毛),让药性更温和些;会在张启山睡熟时,偷偷替他按摩因长时间卧床而僵硬的手臂。
张启山虽大多时候沉默,但投向齐铁嘴的目光,却日渐复杂。那目光里不再有审视和怀疑,而是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深沉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这天,齐铁嘴正仔细地替张启山刮胡子。锋利的刀片在他手中稳而轻巧,小心地避开伤口,刮去那些青黑的胡茬。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
张启山闭着眼,感受着那微凉的刀锋和指尖偶尔轻柔的触碰。
“好了。”齐铁嘴舒了口气,用热毛巾替他擦净脸。刮净胡茬的张启山,脸色虽仍苍白,却显得年轻了些,也柔和了些。
张启山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齐铁嘴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微弱:“……辛苦你了。”
齐铁嘴一愣,随即耳根泛红,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没、没什么……应该的。”
地窖里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令人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存。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传来三长两短的特定敲击声——是副官回来了。
齐铁嘴连忙起身去开门。
副官带着一身寒气下来,脸色比离去时更加凝重疲惫,但看到张启山清醒地靠在床头,眼中还是闪过一丝欣慰。
“佛爷。”
“说。”张启山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力度,虽然依旧虚弱。
副官看了一眼旁边的齐铁嘴,有些迟疑。
“无妨。”张启山淡淡道。
副官这才沉声汇报:“内鬼已初步锁定,是参谋处的李振声,已被控制。但他只是棋子,背后牵扯甚广,与城内几家商行乃至……上面的人,都有勾连。此次袭击,是针对佛爷您前番彻查军列案、触动他们利益的报复。另外,根据八爷之前提供的东北方位线索,我们顺藤摸瓜,果然发现了另一处他们用来转运赃物的秘密码头,昨夜已端掉,缴获不少东西。”
张启山静静听着,眼神冰冷锐利,虽重伤未愈,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压已悄然回归。
“李振声……”他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森寒,“撬开他的嘴。所有牵扯其中者,一个不漏。”
“是!”副官领命,又补充道,“眼下外面风声很紧,对方已知佛爷未死,恐还有后续动作。此地虽隐蔽,但并非长久之计。还需尽快寻一更稳妥的所在。”
张启山沉吟片刻,道:“……回张府。”
副官一惊:“佛爷,您的身体……”
“无碍。”张启山打断他,“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他们既以为我重伤濒死,不敢露面,我便偏要回去。”
他目光转向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的齐铁嘴:“收拾一下,今晚转移。”
命令已下,不容置疑。
齐铁嘴看着张启山那虽然虚弱却依旧坚定的侧脸,知道平静的地窖日子,结束了。
那蚀骨的铜钱,再次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即将投入更汹涌的暗潮之中。
而他与眼前这人,这短暂的地窖朝夕,如同偷来的一段时光,终将成为乱世中一抹难以磨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