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暗室微光

安全屋藏在城南一处最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地窖入口被一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和空酒坛掩盖,推开后,是一段陡峭向下的石阶,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齐铁嘴几乎是跌撞着被副官和那名军官搀扶下去。地窖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摇曳,将有限的空间照得影影绰绰。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启山就躺在地窖中央临时铺就的行军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唇上毫无血色。军医正满头大汗地为他处理伤口,剪开的军装下,胸膛和小腹处裹着厚厚的、已被鲜血浸透的纱布。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每一次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身经年累月萦绕不散的、冷冽霸道的硝烟信息素,此刻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只剩下一种生命流逝般的虚浮和紊乱。

齐铁嘴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弯下腰,几乎又要呕吐出来。他从未见过张启山这般模样,那个永远挺拔、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纸。

副官快步上前,声音沙哑地询问军医情况。军医摇头,脸色凝重:“爆炸冲击,弹片伤及内腑,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眼下高烧不退,若天明前烧不退,只怕……”

后面的话没说,但地窖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副官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猛地转身,对带来的几名绝对心腹低吼道:“封锁消息!对外一律称佛爷重伤昏迷,由我暂代指挥!彻查内鬼!凡有可疑者,一律控制!联系绝对可靠的医生,秘密送来药品!”

命令一条条下达,冷静却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地窖里只剩下副官压抑的命令声、张启山艰难的呼吸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齐铁嘴瘫坐在角落的草堆上,抱着膝盖,浑身冰冷。他看着副官忙碌,看着军医竭尽全力,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助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一个没用的算命先生,只会招来灾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张启山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得几乎停止,每一次变化都牵动着地窖里所有人的心。军医不断用冷水为他擦拭额头和身体降温,但那骇人的高热依旧顽固不退。

副官处理完紧急事务,回到床边,看着张启山的情况,眉头锁成了死结。他目光扫过缩在角落、脸色比张启山好不到哪去的齐铁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他面前。

“八爷,”副官的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更加低沉,“佛爷此次遇袭,对方手段狠辣精准,绝非寻常匪类。爆炸现场残留的碎片……似乎有些异常,军医也说不清这高热为何如此顽固。您……您可能看出点什么?”

齐铁嘴茫然抬头,看向副官布满血丝的眼睛。都这种时候了,还指望他这半吊子的卦术吗?他下意识地想摇头,但目光触及张启山那惨白的脸,拒绝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床边。越是靠近,那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微弱硝烟气的味道越是浓烈。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仔细去看张启山的脸色、露出的皮肤,甚至努力去感知那极其微弱混乱的信息素。

忽然,他注意到张启山颈侧皮肤下,似乎有几道极淡的、若隐若现的青黑色细线,正缓慢地向心脉方向延伸!不像是血管,倒像是……中了什么阴毒!

他猛地抓住一旁正在拧冷毛巾的军医:“军医!您看这里!这、这是什么?”

军医凑近仔细查看,又搭了搭脉,脸色骤变:“这……方才竟未察觉!脉象涩滞中带有一丝邪毒流窜之象!这高热恐怕不全是伤重引起,更像是……某种热毒并发!”

“热毒?”副官急问,“可能解?”

军医面露难色:“若是普通热毒,尚有法可想。但此毒诡异,似是西南某些蛮荒之地传来的阴损玩意儿,老夫……老夫只在古籍中见过类似记载,名为‘跗骨焰’,极难拔除,常与外伤并发,能耗尽人生机……”

西南!又是西南!

齐铁嘴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想起《西南异闻录》中一段关于邪毒的描述!他猛地抓住副官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尖利:“朱砂!快!找朱砂来!要纯度高的!再要烈酒!快!”

副官虽不明所以,但见他神色前所未有的激动肯定,毫不迟疑,立刻对身边人吼道:“去找!立刻!”

很快,一小罐上好的朱砂和一瓶高度白酒被送了进来。

齐铁嘴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书中那模糊的记载和自已的理解。他将朱砂倒入碗中,倒入白酒,用筷子飞快地搅动成糊状。

“按住佛爷!”他对副官和军医道。

两人上前,小心翼翼却牢固地按住张启山的肩膀。

齐铁嘴蘸着那鲜红刺目的朱砂酒糊,颤抖着手,在张启山心口附近的穴位和那几道青黑细线蔓延的前端,画下几个歪歪扭扭、却极具古意的镇毒符咒!

一边画,他一边低声念诵着残缺不全的辟邪咒文,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摇摇欲坠。这并非正统医道,更像是一种巫医结合的古老厌胜之术,死马当活马医!

最后一笔画完,他几乎瘫软下去,被副官一把扶住。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张启山的反应。

起初并无变化。就在齐铁嘴心沉下去之时,张启山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被朱砂画过的皮肤下,那几道青黑色细线竟然如同活物般扭动起来,颜色也变得越发深暗骇人!

“按住他!”军医急道。

几人死死按住。张启山又抽搐了几下,猛地张口喷出一小口颜色发黑的淤血!

那淤血落在床单上,竟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之气!

吐出这口淤血后,张启山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虽然依旧昏迷,但脸上那骇人的青灰之气似乎褪去了一丝,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艰难急促了!

军医连忙上前再次诊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脉象……脉象稳了一些!高热似乎也在缓退!这……这朱砂……”

副官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向几乎虚脱的齐铁嘴,眼神复杂至极,最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地窖里的气氛终于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凝滞。

后续的救治仍在紧张进行,但有了方向,军医的手段也更有针对性。齐铁嘴被扶到一边休息,副官塞给他一个水囊和一块干粮。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看着那边忙碌的身影,听着张启山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就这样握着那枚始终不曾离身的铜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呢喃声惊醒。

地窖里依旧昏暗,煤油灯快要燃尽,光线更加黯淡。军医靠在墙边打盹,副官也支着头在一旁假寐。

那呢喃声来自行军床。

齐铁嘴一个激灵,屏住呼吸,轻轻挪了过去。

张启山依旧昏迷着,但眉头紧蹙,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梦话。

齐铁嘴下意识地俯下身,凑近去听。

那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东北……角……小心……”

“……水……下有……”

“……齐……”

最后那个模糊的音节,像是……他的姓?

齐铁嘴浑身一僵,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佛爷在昏迷中……叫他的名字?还是听错了?

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再听,慌忙直起身,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窜上脸颊耳根。

就在这时,张启山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那眼神涣散、迷茫,失去了平日所有的冷厉和锋芒,只剩下重伤后的虚弱和朦胧。他似乎努力想聚焦,视线在昏暗的地窖里茫然地扫过,最后,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齐铁嘴那张写满惊惶和担忧的脸上。

他的目光停顿了极短的一瞬,似乎辨认出了什么,那紧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嘴唇又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力气,再次缓缓阖上,沉沉睡去。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更加平稳了些。

齐铁嘴却如同被定身法定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方才那短暂的对视,那虚弱却不再冰冷的眼神,还有昏迷中那一声模糊的“……齐……”,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他所有的恐惧和防备。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而滚烫的情绪,在他心口汹涌翻腾,涨得发疼。

他慢慢蹲下身,靠在行军床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煤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油,噗地一声熄灭了。

地窖陷入彻底的黑暗。

但在齐铁嘴的心里,却仿佛亮起了一盏小小的、怎么也无法熄灭的灯。

黑暗中,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张启山垂在床沿的、依旧冰凉的手指。

然后飞快地缩回,如同做贼一般,心脏狂跳。

蚀骨的铜钱,似乎终于在那冰冷的金属核心处,煨出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暖意。

这乱世烽烟,刀光剑影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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