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地穴蛇踪
西北行动的余波尚未平息,军营里却已如同一张重新拉满的弓,绷紧了弦。截获的物资需清点,抓获的俘虏需审讯,更重要的是,必须趁热打铁,顺着新撕开的口子,将那隐藏在暗处的蛇窝连根掘出。
齐铁嘴被副官“拎”出了那间安逸的宿舍,真正开始“随同参详”。所谓的参详,并非运筹帷幄,更多时候是跟着副官在各处临时征用的审讯室、证物堆放点之间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锈味、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紧张感。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刑讯。并非想象中血肉横飞的惨状,更多是那种无休止的、冰冷枯燥的重复问话,间或夹杂着压抑的闷哼和粗重的喘息。副官主持时,语气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一个问题都像精准的探针,扎向最脆弱的神经节点。齐铁嘴只需在一旁听着,偶尔根据俘虏言语间的闪烁或证物上的细微之处,提出些玄乎其玄的、关乎“气机”、“方位”或“物性相克”的旁注。
起初他极不适应,那压抑的气氛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总让他胃里翻腾,脸色发白。但几次下来,他发现自已那些看似不着调的“旁注”,竟真能偶尔撬开某些顽固分子的嘴,或是为副官指明一个新的核查方向时,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不适与微末成就感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张启山偶尔会亲临,通常只是站在审讯室外,透过小窗冷漠地看上一会儿,听取副官最简短的汇报,下达一两句指令便转身离开。他的目光有时会掠过缩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齐铁嘴,没有任何表示,但也没有阻止他参与其中。
这日,审讯重点放在了那名被捕的西南老者身上。此人极其顽固,闭目盘坐,如同枯石,任你百般问话,只是不吭一声,身上那股阴郁沉寂的气息,与他华丽的残破服饰形成诡异对比。
副官尝试许久,一无所获。齐铁嘴在一旁仔细观察那老者,又翻看着从西北据点搜出的、与此人相关的几件私人物品——一个雕刻着繁复蛇纹的乌木烟斗,一小包颜色暗沉的药草,还有几片写满虫形文字的龟甲。
他注意到,每当审讯中提到“水道”、“转移”等词时,那老者垂下的眼皮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而当他手指无意中拂过那乌木烟斗上某个特殊的蛇眼雕刻时,老者搭在膝上的手指也会微微一蜷。
齐铁嘴心里一动,凑到副官耳边,压低声音道:“副官大人,此人执念深重,怕是与其守护之物或之地有关。寻常刑讯恐难奏效。或可……从其在意之物入手,或言及毁损其根基之地,或可激其开口。”
副官眸光微闪,沉吟片刻,对审讯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士兵会意,不再问话,而是拿起那乌木烟斗,故意在老者面前掂量,语气轻佻:“这玩意儿雕得倒精巧,可惜了,马上就要跟那些邪门玩意儿一起,扔进炼钢炉里烧成灰……”
几乎同时,另一名士兵拿着西南地区的地图,在上面某个区域重重划了一圈,冷声道:“根据线报,你们藏在苍云山蛇谷的老巢,三日内必将被夷为平地……”
话音未落,那一直如同泥塑的老者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不再是死寂,而是迸发出毒蛇般的怨毒和一丝惊慌!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虽仍未吐露完整字句,但那剧烈的情緒波动已说明了一切!
副官立刻抓住机会,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般砸了过去!
齐铁嘴看着那老者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心下竟生出几分不忍,但很快便被案情可能取得突破的急切压了下去。
就在审讯似乎要有进展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而入,递给副官一份刚收到的密电。
副官快速浏览,脸色陡然一变,立刻起身对审讯官道:“暂停!看好他!”随即快步走出审讯室。
齐铁嘴不明所以,也赶紧跟了出去。
室外,副官正将电文呈给不知何时过来的张启山。张启山看着电文,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周身那股冰冷的硝烟味骤然浓烈起来。
“确认了?”张启山的声音低沉得吓人。
“城内眼线冒死传出,应是无误。”副官语气凝重,“对方狗急跳墙,要动用‘那东西’,目标是……城防司令部。时间就在今夜子时!”
齐铁嘴听得心惊肉跳!“那东西”?莫非是……
张启山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齐铁嘴:“你之前提过,那邪祟之物需特定‘引子’和‘环境’方能起效最快。可能推断其施放的大致方位或方式?”
巨大的压力瞬间降临!齐铁嘴头皮发麻,脑子飞快转动,之前看过的所有关于“引尸蛊”的零碎记载、西南邪术的禁忌、还有长沙城的地脉水汽走向在他脑中疯狂碰撞!
“需、需阴秽之地,近水……最好是有大量……死气或怨气积聚之所……”他声音发颤,语速却极快,“城防司令部……西侧靠旧河道,那里早年是……是乱葬岗!对!乱葬岗!且地下有废弃的排水暗渠通往司令部地下库房!若从那里下手,阴气最重,渗透最快!”
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和之前研究水脉图的记忆吼出了这番话。
张启山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副官下令:“立刻调一队人,秘密封锁西侧旧河道所有出口!重点搜查废弃暗渠入口!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或物品,格杀勿论!另,通知司令部内部加强警戒,尤其是地下库房区域,但不得打草惊蛇!”
“是!”副官领命,转身疾步而去。
命令下达,张启山却并未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着司令部方向,侧脸线条绷得极紧。那股压抑的、引而不发的杀意,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齐铁嘴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已刚才那几句话,可能又将许多人推向了生死边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极其短暂的枪响和打斗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齐铁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副官的身影再次出现,快步走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硝烟味和一丝血腥气。
“佛爷,”他声音压得极低,“解决了。在暗渠入口处截获三人,携带有特制陶罐和引燃装置,已被就地正法。陶罐内确为剧烈蛊毒,已妥善处理。司令部内应也已被控制。”
张启山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但眼神依旧冰冷:“问出什么?”
“死士,口紧。但行动路线和装备,与八爷所判几乎一致。”副官看了一眼齐铁嘴。
张启山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齐铁嘴身上。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意味。
“这次,记你一功。”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齐铁嘴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连忙扶着墙,声音虚浮:“小的、小的只是胡猜……”
“猜对了,便是本事。”张启山打断他,似乎不愿再多说,转身对副官道,“清理干净。那老家伙,继续审,撬开他的嘴。”
“是!”
张启山大步离去。
副官这才看向几乎虚脱的齐铁嘴,伸手扶了他一把:“八爷受惊了。回去歇息吧。”
齐铁嘴回到宿舍,灌了好几杯冷茶,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他摊开手掌,那枚始终攥在掌心的乾隆通宝已被汗水浸得湿滑。
他又一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只是他自己的,还有无数他人的。那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
然而,当夜副官送来宵夜时,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得益于今日及时挫败的阴谋和八爷提供的思路,”副官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审讯组对那西南老者加大了心理攻势,终于撬开了一个口子。他承认了与东洋人合作的事实,并吐露了一个重要情报——”
副官顿了顿,压低声音:“他们之所以能屡次精准避开我方布置,除了内部可能有眼线外,还因他们在城中数处关键节点,布设了一种极其隐蔽的‘窥伺法阵’,并非依靠人力监视,而是借助风水地气和某种邪门器具,能模糊感知较大范围内的‘气’的流动和聚集,尤其是……带有强烈杀伐意味的军队调动之气。”
齐铁嘴猛地睁大了眼睛!难怪!难怪每次行动都像被对方提前预知!
“可知法阵设在何处?”他急问。
“老者只知大概原理和其中一两处可能方位,具体位置和破法,还需实地勘查。”副官看着他,“佛爷的意思,明日,需劳烦八爷亲自走一趟了。”
齐铁嘴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亲自走一趟?这意味着……他要真正离开军营的保护,踏入那依旧危机四伏的长沙城?
他看着副官平静却坚定的目光,知道这一次,再无退路。
那枚冰冷的铜钱,似乎真的在一点点蚀刻他的骨头,将他拖入一个更深、更险的漩涡。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
“小的……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