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营中顾问

张启山那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像一枚烧红的烙铁,轻轻烫在了齐铁嘴飘摇不定的命格上。自此,他算是半正式地“烙”在了军营这块铁板上。

起初几日,齐铁嘴过得浑浑噩噩。城墙根下的小卦摊成了褪色的梦,暗巷里呼啸的棍棒也似乎远去了。一日三餐准时,饭菜油水见涨,炭火盆日夜不熄,将他这副畏寒的骨头烘出了几分活气。

可无所事事地歇了两天,他反倒像那离了土的蔫苗,浑身不自在起来。吃穿用度皆是那位佛爷的,这“好处”烫手,岂是能白受的?他觑着副官脸色,试探着问可有需要“效劳”之处。

副官只让他“静养”。

直到第三日,副官才再次登门。这次带来的不是烧焦的破布或邪门的符纸,而是一摞誊写工整的卷宗摘要,上面条分缕析地列着军列案至今所有扎手的线索、要命的时间岔口、盘根错节的人影关系,还有那些硌人的、互相打架的疑点。

“佛爷吩咐,八爷既已趟了这趟水,这些卷宗可随意翻看,或能触类旁通。”副官将卷宗搁在桌上,语气平淡,“若有任何想头,无论大小,都可说与我听。”

齐铁嘴心下惴惴。这不再是把他当成个随用随取的卜卦签筒,而是近乎……幕僚?虽然依旧是个被圈着的幕僚。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纸页,冰冷的墨迹却仿佛带着血火的余温。里面浸着失踪、阴谋和无数未解的煞气。他看得极慢,时而掐指沉吟,时而闭目推演,试图从那字缝间,抠出一丝天机运行的轨迹。

他发觉自己不再只依赖那三枚铜钱给出缥缈指引,开始尝试将这些实实在在的线索嚼碎了,咽下去,再反刍出点东西。张启山和副官早已将地基打得扎实,许多关窍处都标着存疑待查的红印。

比如,那“引尸蛊”究竟派何用场?控人?追踪?还是某种邪仪的一部分?

又比如,西南蛮夷与东洋倭寇,是狼狈为奸还是各怀鬼胎?劫走那批特种钢材,究竟要铸什么凶器?

齐铁嘴一头扎了进去,常对着一页纸枯坐半日,送来的饭菜都放冷了也不觉。他竟从这抽丝剥茧里品出些滋味,像个蹩脚的讼师,在重重迷障里拼凑真相的残片。偶有灵光一闪,便急忙抓过纸笔记下,等副官来时迫不及待地倒出来。

副官每次都会静听,无论那想法多么离奇荒诞,从不即刻驳斥,只追问根脚和细节。有时点出他推演的漏洞,有时则会默然记下某条线头,道一声“需核验”。

这般平等的、就事论事的往来,让齐铁嘴渐渐褪了惶恐,胆子肥了些,甚至敢提出些反向的质询。

“副官大人,您瞧这儿,”他指尖点着卷宗上一处关于袭击者行踪的记录,“回回都能精准绕开我们的明哨暗卡,像开了天眼……您说,会不会咱窝里……”

副官目光一沉,静了片刻,才低声道:“八爷所虑,佛爷早有计较。此事已在暗查,无声张前,勿再多言。”

齐铁嘴心头一凛,连忙噤声,心里对张启山的城府和副官的缜密又添了几分敬畏。

张启山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亲至。但齐铁嘴能感觉到,自己那些零碎念头,似乎真通过副官,汇入了那架精密杀戮的机器里。营中偶尔的兵马调动,隐隐与他某些“参详”的方向暗合。

这种被需要、被当回事的感觉,像温吞的药汤,悄悄润着他那常年因颠沛而皱缩的心肝。他甚至开始觉得,困在这军营铁笼里,似乎……也并非全是坏事。

日子水般流过。齐铁嘴的脸颊在温养和汤药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褪了往日青白,透出点活人该有的血色。虽仍比旁人畏冷,但精神头足了不少。

这日,他正对着一卷长沙城地下水脉密图绞尽脑汁(这是他向副官讨来的,想着之前水道运赃的勾当),忽听得营外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马蹄杂沓,车轮轧地,动静不小。

他忍不住蹭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窥探。

只见一列车队风尘仆仆驶入军营,押车的兵士虽面带疲色,眼神却亮得慑人。车队中间几辆卡车蒙着厚重油布,车辙深陷,显是载重不轻。更扎眼的,是队尾那几辆囚车,黑乎乎的铁笼子里晃动着不少人影。

得手了?逮住大鱼了?齐铁嘴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

很快,他便看见张启山与副官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张启山亲手掀开一辆卡车油布角查验,侧脸线条在光下如刀劈斧凿,但他对副官那微不可察的一颔首,却透出丝满意的煞气。

齐铁嘴注意到,那些被拖下来的囚犯里,有几个衣着气度迥异于寻常匪类,尤其一个穿着破烂却难掩原本繁复纹样的西南民族服饰的老者,面如死灰,眼神却阴鸷得像毒蛇。

他心口咚咚直跳。看来西北这一网,捞到的远超预期!

车队与人犯被迅速吞入军营深处,表面秩序恢复,但一种大胜将至的躁动气息却无声地蔓延开来。

傍晚副官来送饭时,眉宇间也松快了几分。

“八爷,今日加菜,佛爷特意吩咐的。”副官打开食盒,果然比往日丰盛。

齐铁嘴忍不住探问:“副官大人,今日这阵势是……?”

副官未瞒他,简略道:“西北行动顺利,截获一批紧要物资,拿下几名核心匠人及一名西南来的‘师公’。案情应有大突破。”

齐铁嘴脸上顿时绽开喜色:“太好了!恭喜佛爷!恭喜副官大人!”

副官见他由衷欣喜,目光缓了些:“其中亦有八爷一分功劳。若非八爷先前断出西北动向及那些特征,我等不会如此迅疾锁定目标。”

齐铁嘴被夸得耳根发热,搓着手讪笑:“小的就是误打误撞,全仗佛爷神机妙算,弟兄们用命……”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个低沉声音:“功是功,过是过,不必虚辞。”

两人俱是一怔,扭头望去,张启山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正看着他们。他似是刚处置完军务,军装外套敞着,眉间带着浅淡倦色,目光却比平日略缓。

齐铁嘴慌忙站直:“佛爷!”

张启山迈步进来,视线在桌上摊开的水脉图和卷宗上扫过,落在齐铁嘴明显润泽了些的脸上,淡淡道:“副官将你照料得不错。”

副官垂首:“份内之事。”

张启山“嗯”了一声,行至桌边,拿起那张地下水脉图端详,忽问:“对此水道,你有何见解?”

齐铁嘴没料到他突然考较,怔了怔,忙敛神屏息,指着图纸上几处标记:“回佛爷,小的这几日正在琢磨。您看,城南货栈的水道通湘江支流,而西北铸币厂旧址左近,也有一条废旧的运料河与之隐隐勾连……若对方是此道老手,或能借着这些盘根错节的地下暗河阴沟,鬼魅般进行小宗转运……甚或,在某些绝密处设有我等尚未摸清的窝点或出口。”

他说得有些磕绊,但脉络还算清晰。

张启山静听不语,指尖无意识在地图上划过那几道水脉,眼神幽深,似在权衡什么。

“还算有点见地。”片刻后,他搁下图卷,看向齐铁嘴,“后续清剿,你随副官一同参详。”

齐铁嘴又是一愣。随副官一同?这意味着他能更陷进一步,而非只缩在屋里纸上谈兵?

“是!小的一定竭尽所能!”他忙不迭应下,胸腔里一股热流窜动。

张启山未再多言,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墙角那盒人参上,停顿一瞬,转身离去。

副官紧随其后。

齐铁嘴独留屋中,对着满桌饭菜和摊开的图卷,回味着张启山那句“还算有点见地”和“一同参详”,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又胀又暖。

他坐到桌边,拾起筷子,头一回觉得这军营的粗粝伙食,竟也滋味绵长。

窗外,落日熔金,军营号角苍凉远播。

齐铁嘴明白,自个儿这算卦的命,从被“请”进这龙潭虎穴那日起,就已彻底偏离了航道。而前方迷雾深处,似乎也不再只有魑魅魍魉,还隐约透出点……能攥在手里的实在东西。

他慢慢嚼着饭,心里默念:或许,这便是“铜钱蚀骨”吧。蚀去的是江湖飘萍的散漫,烙上的是身不由己却亦有温度的羁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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