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余波探踪

指挥部内外的狼藉,在天亮前便被副官带着亲信悄无声息地收拾妥当,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失控从未发生。但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硝烟味,以及张启山醒来后愈加冷硬沉默的态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齐铁嘴被副官“请”回宿舍后,几乎是瘫了一整天。后怕如同跗骨之蛆,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的神经。张启山那双赤红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更不敢去深想自己当时那莫名其妙的冲动和体内诡异的共鸣感,只将其归咎于极度的恐惧下的昏头行为。

所幸,之后两日风平浪静。张启山似乎完全恢复了常态,忙于处理军列案的后续和城南行动的善后,并未再提及那晚之事,看向齐铁嘴的目光也依旧是那种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审视,仿佛他那晚的闯入和那碗乱七八糟的参汤从未存在过。

这种刻意的忽略,反而让齐铁嘴稍稍安心。他乐得缩在自己的龟壳里,假装一切如常,甚至不敢再去碰那盒名贵的人参。

这日午后,副官再次到来,带来的却不是书册,而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后,里面是一些烧焦的碎布片、几块难以辨认的金属零件,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像是某种特殊泥土的粉末。

“这是在城南货栈水道入口附近仔细搜寻到的残留物,”副官神色凝重,“对方撤离得很匆忙,但还是留下了些痕迹。佛爷的意思是,让八爷看看,这些东西可能出自何处,或有何讲究。”

齐铁嘴的心又提了起来。又要算?他下意识地想推脱,但对上副官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想到自已如今的处境,只得硬着头皮接过。

他先将那灰白色的泥土粉末捻起一点,在指尖细细摩挲,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渐渐蹙起:“这土……吸水性极强,带点腥气,不像长沙本地的土,倒像是……河底或者沼泽地深处才有的淤泥土,而且像是被特意煅烧研磨过……”

接着,他又拿起那些烧焦的碎布片。布料的织法奇特,染着一种暗沉发黑的靛蓝色,即便烧焦了,仍能看出原本坚韧的质地。“这布……耐水耐腐,像是西南苗疆一带山民惯用的‘亮布’,用薯莨和猪血反复浸染捶打而成,结实得很,一般穷苦人家穿不起……”

最后是那些金属零件,大多细小扭曲,难以辨认。齐铁嘴拿起一个尚未完全变形的、像是某种机括簧片的东西,对着光仔细看了半晌,脸色微微变了:“这打磨和淬火的痕迹……这绝非民间工匠的手艺!倒像是……像是东洋人军械上常见的精细做派!”

他将几样东西放在一起,越看越是心惊。西南的泥土、苗疆的布料、东洋的军械工艺……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竟然同时出现在了一起!

他抬起头,看向副官,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副官大人,这些东西……来历太杂了!又是西南又是东洋……对方这路子,野得超乎想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副官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沉声道:“八爷可能据此推断,他们的巢穴可能具备何种特征?或者,下一步最可能往哪个方向转移?”

齐铁嘴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坐回桌前,深吸一口气,再次请出那三枚乾隆通宝。这一次,他心中杂念更多,既有对案情的惊惧,也有对自身命运的担忧,起卦过程倍加艰难。

铜钱落下,卦象却依旧晦涩不明,显示“多方纠缠,动向迷离”。

齐铁嘴额角渗出冷汗,不甘心地又试了一次,甚至再次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强行催动!卦象稍稍清晰,却指向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方位——西北!而非之前一直关注的东北或西南!

“西北?”齐铁嘴自己都有些愕然,“卦象显示‘乾位动,金气肃杀’,主西北方向有大的变动和……杀伐之气。但、但这与之前的线索完全不符啊……”

他犹豫着,不敢下定论,只能将自己的推断和卦象的矛盾之处尽数告知副官。“小的……小的也不敢断言此次必准,或许是被多方气息干扰了……”

副官仔细记录下他的每一句话,尤其是“西北”、“金气肃杀”以及那些物品的细节特征。他并未因为卦象的矛盾而露出失望之色,反而若有所思。

“八爷提供的这些特征,极为重要。”副官收起纸笔,语气郑重,“至于方位,我会一并呈报佛爷研判。八爷辛苦了,好生休息。”

副官离开后,齐铁嘴心里依旧七上八下。这一次的线索太过杂乱,卦象又指向不明,他生怕再次误导了方向。

然而,当日下午,军营里便有了新的动作。一队精干人马被秘密派出,方向直指西北。同时,对西南方向和东洋人活动区域的监控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严密。

齐铁嘴透过窗户,看着队伍远去,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张启山和副官并未完全依赖他的卦象,而是结合了所有线索在做综合判断。这种审慎,让他安心不少。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副官再次来到齐铁嘴的宿舍。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八爷,”他开口,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明确的赞许,“西北方向传来消息。我们的人根据您提供的‘金气肃杀’和可能具备‘隐蔽水道或地穴’的特征,果然在西北郊外一处废弃的铸币厂旧址,发现了对方一个新转移不久的临时据点!虽已人去楼空,但找到了大量未来得及彻底销毁的痕迹,包括同样材质的西南淤泥、靛蓝亮布碎片,以及确凿的、用于改造军列车厢的东洋工具和图纸!”

齐铁嘴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怦怦直跳!找到了?!竟然真的在西北?!

“可惜对方警觉性极高,我们赶到时已然撤离,未能抓获核心人员。”副官语气略带遗憾,但随即又道,“但此次发现意义重大!不仅印证了八爷关于对方混杂西南与东洋背景的推断,缴获的图纸工具更是直指其改造军列、图谋不轨的核心罪证!彻底打破了他们试图将调查引向玄怪邪术的迷障!”

他看向齐铁嘴,目光中带着实实在在的认可:“佛爷说,八爷此次,居功至伟。若非您从那些微末杂物中看出根脚,又卜算出西北动向,我等此刻恐怕还在西南迷雾中打转。”

齐铁嘴听着副官的话,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冲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成功了!他这一次,真的帮上忙了!不是误打误撞,不是侥幸,而是切切实实地立了功!

多日来的委屈、恐惧、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宣泄和释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着头。

副官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理解他的心情,放缓了语气:“佛爷另有军务处理,晚些时候或许会见您。您先歇着。”

副官离开后,齐铁嘴在屋里来回踱步,激动得难以自持。他一会儿摸摸那几枚铜钱,一会儿又想起那盒被自己“滥用”过的人参,心里充满了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成就感。

直到深夜,张启山果然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军装笔挺,看不出丝毫病态或疲惫。他走进屋里,目光在齐铁嘴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枚被他擦得锃亮、摆在桌上的铜钱上。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齐铁嘴紧张地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出。

良久,张启山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西北的事,副官跟你说了。”

“是、是……”齐铁嘴连忙应声。

“做得不错。”张启山道。依旧是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夸张的赞誉,却比任何奖赏都让齐铁嘴感到踏实。

“小的、小的只是尽本分……”齐铁嘴习惯性地想谦虚。

“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张启山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军中赏罚分明。”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齐铁嘴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身板,又道:“往后,你就留在营中。卦摊不必再回去了。”

齐铁嘴一愣,留在营中?这是……要长期征用他?

没等他反应过来,张启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像是在宣布一项早已决定的事情:“外面不安全。你既有些用处,便安心在此做事。一应所需,自有安排。”

这话听起来依旧像是命令,甚至带着点“圈禁”的意味,但齐铁嘴听着,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升起太多抗拒。比起外面那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的日子,军营里虽然不自由,但至少有吃有穿,有……某种程度上的安全,甚至……还有了那么一点点价值感。

他看着张启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鬼使神差地小声问了一句:“那……佛爷,小的……算不算是您的人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的是什么蠢话!

张启山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眸光微动,落在他那张带着怯意和一丝期待的脸上,沉默了片刻。

就在齐铁嘴以为会被呵斥时,却听到一声极低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回应。

“嗯。”

声音落下的瞬间,张启山已转身,大步离去。军大衣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齐铁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懵,又有点……难以言喻的暖意。

虽然前途未卜,虽然依旧身不由己,但这一刻,他仿佛终于不再是那个随时可以被丢弃、被怀疑的“算命先生”了。

他慢慢地坐回床边,拿起那枚冰冷的铜钱,握在掌心,那一点金属的凉意,似乎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夜还很长,但他的心里,却亮起了一盏小小的、微弱的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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