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药香硝烟
自城南货栈一役后，军营里的空气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齐铁嘴依旧住在那间单独的宿舍，门口的守卫也未曾撤去，但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感却淡了许多。送饭的士兵脸上重新有了笑意，甚至会多给他一勺油汪汪的炖菜。
最大的变化，来自于张启山。
他并未再多说什么，甚至依旧很少出现在齐铁嘴面前。但那种冰冷的、审视的、随时可能降下雷霆之怒的压迫感，却实实在在地减弱了。偶尔在营中远远瞥见，齐铁嘴下意识想缩脖子时，却发现对方只是淡淡扫过一眼，便不再留意，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但已被纳入保护范围的物件。
这种“被默认”的安全感，让齐铁嘴紧绷了许多时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弛。连带着，那畏寒乏力的老毛病，似乎也减轻了些许，至少不再整日里觉得像是泡在冰水里。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齐铁嘴搬了把小马扎，坐在宿舍门口的屋檐下，就着暖洋洋的日头，仔细擦拭他那几枚宝贝铜钱。经历了这番波折，这几枚乾隆通宝仿佛也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副官张日山缓步走来，手里照例拿着几本书册。见到齐铁嘴难得悠闲的模样，他脚步微顿，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八爷今日气色瞧着好了不少。”他将书册递过来，这次除了些地方志怪，还有两本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医药杂论。
齐铁嘴连忙起身接过，嘿嘿一笑：“托佛爷和副官大人的福，吃了睡睡了吃，猪猡似的养着，再不好就没天理了。”他翻看着那两本医药书，有些好奇，“这是……”
“军医那边清理旧书，我看着或许对八爷调理身子有些用处，便拿来了。”副官语气平淡，像是随手为之，“八爷身子骨弱，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齐铁嘴心里微微一暖，连声道谢。他如今也摸清了这位副官的性子，面冷心细，话不多，但做事极有章法，这份关照，他承情。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张启山带着两名军官，正从指挥部那边大步走来，似乎要外出。经过他们这边时，张启山的目光随意地扫过。
齐铁嘴下意识地站直了些，垂首以示恭敬。
张启山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并未落在齐铁嘴身上，而是落在了副官刚刚递过去、正被齐铁嘴抱在怀里的那两本医药杂论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是对着副官：“哪里来的？”
副官立刻回道：“回佛爷，是从军医处废弃书堆中拣选的，想着或许对八爷康健有益。”
张启山的视线这才转向齐铁嘴，在他依旧略显单薄的身板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齐铁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挤出个笑：“多、多谢佛爷关心……”
张启山却没接话，只是对副官淡淡道：“那些陈年旧书，药方谬误百出，吃错了反而坏事。”他顿了顿，像是随口吩咐，“去库里取两支老参，再配些温补固元的药材，一并送去。”
此言一出，不仅齐铁嘴愣住了，连副官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但他立刻垂首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张启山不再多言，带着人径直离开了。
齐铁嘴呆立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两本突然变得烫手的医药书，脑子里嗡嗡的。老参？温补固元？张启山这是……特意赏他药材？就因为他看起来身子弱？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体贴”的赏赐，比之前的金银更让他不知所措。金银是酬劳，是买卖，可这药材……却分明带着点超出交易范围的意味。
他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又有点受宠若惊的惶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这煞神莫非是觉得我还有用，怕我病死了亏本？还是……因为上次我算准了，真的打算把我当个人看了？
没等他想明白，副官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锦盒，里面果然躺着两支品相极好的山参和一些其他名贵药材。
“八爷，佛爷赏的。”副官将锦盒递给他，语气依旧平稳，但看他的眼神似乎又有些不同。
齐铁嘴手足无措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只觉得接了个烫手山芋，连声道：“这、这太贵重了……小的何德何能……副官大人，您看这……”
“佛爷赏的，八爷收着便是。”副官打断他的推辞，“需不需要请军医来看看，如何服用？”
“不用不用！”齐铁嘴连忙摇头，“小的自己略懂一点药性，慢慢调理就好，不敢再劳烦军医……”他可不敢再兴师动众。
副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齐铁嘴抱着那盒珍贵的药材回到屋里，坐在床边，看着打开盒子里那两支须发皆全的老山参，心里五味杂陈。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支，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郁醇厚的参香沁入心脾，确是上品。
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吧？他下意识地估了下价，随即又哑然失笑，赶紧把这念头甩开。佛爷赏的，岂是能卖的？
他宝贝似的将锦盒收好，只取了一小片参须，准备晚点泡水喝。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光是闻着那参味，都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和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齐铁嘴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极其强烈的心悸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缩紧，又疯狂擂鼓般跳动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混乱的Alpha信息素如同失控的潮水般，从指挥部方向猛地席卷而来！那不再是平日冷冽的硝烟味，而是掺杂了无尽的暴戾、痛苦、挣扎，仿佛濒临崩溃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充满了毁灭性的气息！
齐铁嘴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那股信息素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不仅仅是对其他Alpha的威慑，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无差别的疯狂冲击！让他呼吸困难，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怎么回事？！张启山怎么了？！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床，冲到门边，却发现门外的守卫也似乎受到了影响，呼吸粗重，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齐铁嘴隔着门，声音发颤地问。
守卫的声音带着压抑和困惑：“不、不知道……好像是佛爷那边……”
就在这时，副官焦急的身影如同疾风般从走廊掠过，直奔指挥部方向，甚至没来得及看齐铁嘴这边一眼。他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指挥部里隐约传来器物摔碎的声响和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低吼声！
齐铁嘴的心脏狂跳不止，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入脑海：张启山出事了！不是受伤，而是……某种更可怕的状态！他那种人，怎么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那狂暴的信息素浪潮一波强过一波，冲击着齐铁嘴的感官。剧烈的恶心和眩晕感不断袭来，他扶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然而，在这极度的不适中，他却隐隐感觉到，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股外来的、狂暴的信息素强行牵引、搅动！
那种感觉极其微妙，像是深藏在冰层下的暗流突然被巨大的力量震动，想要破冰而出！与他平日单纯的畏寒乏力完全不同，是一种更内在的、源于本能的躁动和……共鸣？
没时间细想！指挥部里的动静越来越骇人，副官进去后似乎也未能立刻控制住局面！
齐铁嘴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交织着。他猛地想起张启山白日里赏他的那盒人参！想起对方虽然冷硬却数次救他于危难！甚至……想起那件带着硝烟味的外套！
鬼使神差地，他转身冲回屋里，手忙脚乱地打开那个锦盒，也顾不得许多，抓起那支品相最好的老山参，又找到之前军医开的安神药包里仅剩的一点朱砂（他知道朱砂有镇惊安神之效，虽需慎用，但此刻顾不上了），胡乱将参片和少许朱砂塞进一个空碗里，冲到火炉旁，将一直温着的热水倒进去，用勺子拼命搅动了几下，也顾不上烫，端起碗就冲出了宿舍！
门口的守卫想拦他，却被他那副豁出去的架势和屋里传来的可怕动静惊住，迟疑了一瞬。
齐铁嘴趁机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指挥部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茶杯碎片四溅。张启山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正痛苦地用手捶打着桌面，手背已是鲜血淋漓，那股毁灭性的信息素正是从他身上疯狂涌出！副官正试图靠近他，却被他周身狂暴的气息逼得难以近身！
“滚！都滚！”张启山发出嘶哑的低吼，意识似乎已不清醒。
齐铁嘴吓得腿软，但看到这一幕，不知哪来的勇气，端着碗就冲了进去，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喊道：“佛爷！佛爷！药！安神的药！您快喝点！”
那碗参片朱砂水被他胡乱递到张启山面前，热气混合着参香和极淡的朱砂气味，微弱地弥漫开来。
暴怒中的张启山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如同要将他撕碎！
齐铁嘴吓得闭紧了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
然而，预料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浓郁的人参气味和极淡的朱砂味，似乎极其微弱地、暂时地干扰了一下那狂暴的硝烟信息素。张启山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迷茫。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副官抓住机会，猛地欺身上前，手法极快地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张启山颈后！
张启山身体一僵，眼中的赤红迅速褪去，狂暴的信息素如同潮水般骤然回落。他晃了晃，向前倒去，被副官及时扶住，安置在了旁边的行军床上，陷入了昏睡。那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消散。
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
齐铁嘴还保持着递碗的姿势，双眼紧闭，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碗里的水洒了大半，淋了他一手，烫得皮肤发红。
副官快速检查了一下张启山的情况，确认他只是昏睡过去，这才长长松了口气，额头上也满是冷汗。他转过身，看向吓得魂不附体的齐铁嘴，目光落在他被烫红的手和那只空了大半的碗上，眼神极其复杂。
“八爷……”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未褪的惊悸，“你……”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评价刚才那鲁莽却又歪打正着的举动。
齐铁嘴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到昏睡过去的张启山和一片狼藉的屋子，后怕如同冰水般浇下，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我……”他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
副官走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将他半搀半扶地带到屋外的椅子上坐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沉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八爷。但请务必忘掉，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齐铁嘴白着脸，拼命点头。他哪里还敢记得？刚才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副官不再多言，转身回去处理屋内的狼藉和昏睡的张启山。
齐铁嘴独自坐在走廊冰冷的椅子上，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闻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硝烟、人参和一丝血腥气的复杂味道，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骇人，也太过诡异。张启山那可怕的状态，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冲动，还有最后那瞬间的……共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一片混乱。
那盒人参……莫非真的派上了这种用场？
而自已身体里那蠢蠢欲动的、被强行勾起的异样感，又究竟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