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裂痕与微光
张启山病了几日。那夜暴雨中的咳嗽并非偶然,连日的殚精竭虑、案情的胶着以及淋雨受寒,终究让这副铁打的身躯也显出了疲态。他虽未倒下,但低烧反复,咳嗽不止,脸色也比平日更显苍白冷峻。
齐铁嘴的日子却似乎好过了些。那夜冒雨送药的举动,像是一块小小的投石,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漾开了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门口守卫的士兵见了他,眼神不再那么冰冷,送饭的勤务兵偶尔还会对他笑一笑。副官每日依旧会来,除了送书问安,有时会多停留片刻,似是随意地聊几句天气,或是提醒他夜里风大,记得添炭。
最让齐铁嘴意外的是,张启山病中并未完全搁置军列案。副官偶尔会带来一些新的、不那么核心的线索碎片,请他参详。不再是命令式的“算一卦”,语气更接近于“八爷帮忙瞧瞧,这东西可有什么说法?”
齐铁嘴受宠若惊,却也更加卖力。他隐隐感觉到,这是张启山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重新给予他信任。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碎片——一块奇特的矿物样本,几张模糊不清的现场地形草图,甚至是一份失踪人员名单上被圈出的几个看似无关的籍贯信息——不再像最初那样惶恐惧怕,而是真正沉浸进去,结合他那套玄乎的卦术和杂学知识,试图从中剥离出有用的信息。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尽管这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每次副官拿着他的“参详结果”离去时,他都会生出一点微弱的期待,盼着自己的话能对案情有所帮助,盼着……能从那尊煞神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认可。
这日,副官又送来一件东西——半张烧得只剩残角的符纸,纸质特殊,朱砂纹路诡异,是在城西那处发生过冲突的废弃仓库角落里新发现的。
“佛爷的意思是,让八爷看看这符纸的路数,像是西南一带的邪门歪道,但具体出自何派,有何用处,还需甄别。”副官解释道。
齐铁嘴接过那半张焦黑的符纸,入手便觉得一股阴邪之气盘踞不散。他凝神屏息,对照着脑中看过的那些杂书异闻,仔细分辨着残存的纹路和朱砂色泽。
“这……这像是湘西那边‘黑巫’一脉用来‘驱散’或‘遮蔽’用的邪符,”他沉吟着,指尖虚划过符纸边缘,“您看这笔画走势,急而厉,透着一股邪劲儿,不是正经路数。用来遮蔽气息,掩盖行踪,或者……驱逐某些‘东西’,都有可能。但具体驱什么,遮什么,得看完整的符胆和咒文,这半张……难说。”
副官认真记下,又问:“八爷可能据此推断,使用此符者的大致来历或目的?”
齐铁嘴摇摇头,苦笑道:“副官大人,这可就太难为小的了。江湖术士,各有传承,光凭半张符,就像凭一根头发丝认人……不过,”他话锋一转,犹豫了一下,“若是结合前次那‘引尸蛊’的线索来看,对方屡次动用这些西南边陲的阴邪手段,所求之事,恐怕绝非寻常的走私越货那么简单……怕是所图甚大,且……极为凶险。”
副官目光微凝,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有劳八爷。”他收起符纸,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顿了顿,似是随口道,“佛爷近日身体渐愈,方才还问起八爷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齐铁嘴心里莫名一跳,一丝微小的雀跃悄然滋生,脸上却不敢表露,只恭谨道:“小的愚钝,只能看出这些皮毛,但愿没误了佛爷的事。”
副官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然而,这丝刚刚萌芽的、脆弱的和谐,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次日下午,军营里的气氛陡然再次紧张起来。一队士兵押着几个被黑布罩头、衣衫褴褛的人匆匆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压抑的躁动。
齐铁嘴正坐在屋里翻书,被外面的动静惊动,心下不安。没多久,他就听到隔壁指挥部传来张启山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虽然听不真切,但那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紧接着,他的门被猛地推开。
张启山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眼底带着未散的戾气和一丝……深深的失望?他周身那股硝烟味的信息素不再仅仅是冷冽,更掺杂了一种暴风雨前的躁动和压迫感,让齐铁嘴瞬间呼吸困难。
他手里捏着的,正是昨日副官带走的那半张邪符!
“齐铁嘴!”张启山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压,“你昨日是如何说的?湘西黑巫?用以遮蔽驱散?”
齐铁嘴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小的根据纹路推测……有、有什么不对吗佛爷?”
“推测?”张启山猛地将那张符纸拍在桌上,发出巨响!“根据你的‘推测’,我们调整了搜查重心!可就在今天凌晨,另一处我们原本布控的据点遭遇突袭,对方用的根本不是这类阴邪手段,而是训练有素的武装突袭!我们的人损失惨重!”
他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倾轧,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齐铁嘴,里面翻滚着被误导后的愤怒和怀疑:“你这卦,到底是怎么算的?!是真才实学,还是……又一次的‘巧合’?!”
“又一次”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齐铁嘴心上!
齐铁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没想到,自己尽心尽力的推测,竟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没有!佛爷!小的没有!”他急得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小的昨日所言,句句是依据这符纸痕迹和所知杂学推断,绝无半句虚言!小的怎敢、怎敢拿军爷们的性命开玩笑!求佛爷明察!那、那或许是他们故意留下的障眼法,或许是有两拨人,或许……”
“够了!”张启山厉声打断他,眼神冰冷彻骨,那里面刚刚建立起的一丝微薄信任,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碎裂,甚至比之前更加不堪,“你的话,还有几分能信?”
他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厌弃,转身对闻声赶来的副官冷硬道:“看紧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再接触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东西!也不许他离开这屋子半步!”
“是!”副官垂首应命,目光快速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齐铁嘴,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但最终归于沉寂。
张启山拂袖而去,留下满室的冰冷和绝望。
齐铁嘴瘫坐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窗外阳光正好,他却只觉得如坠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那种被彻底否定、被当作废物、甚至被怀疑是内奸的感觉,比刀疤脸的拳头更让他痛苦百倍。
副官沉默地走上前,扶起浑身发软的他,将他安置到床上。
“八爷……”副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生休息吧。佛爷正在气头上。”
齐铁嘴双目空洞地望着屋顶,一言不发。
这一晚,齐铁嘴彻夜未眠。炭火似乎也失去了温度,他裹着被子,依旧冷得瑟瑟发抖,不是身体的寒冷,而是心口的冰凉。张启山那双充满怀疑和厌弃的眼睛,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这该死的、时灵时不灵的卦术,更恨这身不由己、动辄得咎的处境。
然而,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当他深陷在自我厌弃和绝望中时,白日里被忽略的某些细节,却如同沉渣般慢慢泛起。
那半张符纸……那急厉的笔画……西南黑巫……遮蔽驱散……训练有素的突袭……两拨人?
一些破碎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碰撞、拼接。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电光,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
不对!或许他的推测并没有错!那符纸是真的!但它可能并非用于这次突袭行动,而是用于别的、他们尚未发现的勾当!对方故意留下这半张符,或许就是为了在失败时误导调查方向,将注意力引向玄乎的邪术,从而掩盖他们真正训练有素、计划周密的另一面!甚至可能,真的存在两股不同的势力交织其中!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必须告诉张启山!必须洗刷自己的冤屈!
他跌跌撞撞地跳下床,冲到门边,想要出去,却被门口冰冷的守卫拦了回来。
“佛爷有令,八爷不能离开。”
“我有要紧事要禀报佛爷!是关于案子的!重大发现!”齐铁嘴急得语无伦次。
守卫面无表情:“佛爷吩咐,任何事,等明日再说。”
“等不及明天!现在就要见佛爷!”齐铁嘴几乎是在哀求。
守卫不再回应,如同铁铸的门神。
齐铁嘴绝望地拍打着门板,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他滑坐在地,巨大的无助感再次将他吞没。机会近在眼前,他却无法抓住。
就在他几近崩溃之际,一阵轻微却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门外。
是副官张日山巡夜的声音。
齐铁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对着门缝道:“副官大人!副官大人!是我,齐铁嘴!求您!我有紧要事情禀报佛爷!是关于那符纸的!我可能想明白了!求您通传一声!”
门外沉默了片刻。副官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八爷,佛爷刚歇下。今日之事,佛爷动了大怒,此刻不便打扰。”
“可是副官大人!这事关重大!或许能挽回局面!”齐铁嘴急得快哭了,“求您了!就帮我通传一声!哪怕佛爷不听,我也认了!”
又是一阵沉默。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哨塔隐约的梆子声。
良久,副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低得几乎听不清:“……什么发现?”
齐铁嘴如同听到了天籁,连忙将自己的猜想尽可能清晰简洁地对着门缝说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说完后,门外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静得让齐铁嘴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就在他以为副官已经离开时,那低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听不出情绪:
“我知道了。此事,我会酌情禀报。八爷先休息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齐铁嘴瘫坐在门后,浑身冷汗淋漓。他不知道副官会不会真的去说,也不知道张启山是否会相信这迟来的、近乎狡辩的猜想。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