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营中日常

军用卡车再次驶入戒备森严的军营,这一次,齐铁嘴的心情远比上次复杂。惊魂未定的后怕、对自身处境的无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因被庇护而产生的微弱安全感,交织在一起,让他一路沉默。

他被直接带到了之前住过的那间独立宿舍。屋里显然被简单收拾过,比之前更整洁了些,火盆里的炭火也生得旺旺的,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副官将他的东西放下,语气依旧平稳:“八爷暂且安心住下,外面的事,佛爷会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门口会有人守着,并非监视,是为护八爷周全。饮食用药,会有人按时送来。”

齐铁嘴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还有的选择吗?

副官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环顾着这间虽然简陋却足够安全的屋子,听着窗外规律巡逻的脚步声,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甚至没力气脱衣服,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尽是刀疤脸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枪管,以及张启山如同煞神般降临的身影。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明亮的光斑。桌上放着温热的粥和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齐铁嘴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吃饭,喝药。汤药很苦,但落入胃里却暖洋洋的。

接下来的几日,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奇特的规律。他依旧被限制在有限的区域内活动,但并未受到任何苛待。饮食明显比他自己在外时好了太多,每餐都有肉有菜,汤药也从未间断。张启山没有再让他起卦,也没有出现,仿佛把他遗忘在了这个角落里。

只有副官每日会过来一趟,有时是送些新的书刊(并非只有卦书,还有些地方志异、风物杂谈),有时只是简单问一句“八爷可缺什么?”,并不多言,但那种无声的关照却切实存在。

齐铁嘴从最初的惶惶不安,渐渐变得有些无所事事,甚至……开始习惯这种“饭来张口”的米虫生活。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这里似乎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担心被人打闷棍。

闲极无聊,他又开始摆弄他的铜钱。不是为了算卦,只是习惯性地在指间摩挲,感受那点冰凉的触感,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起军列案的种种线索,以及那本《西南异闻录》里关于“引尸蛊”的记载。

这日傍晚,副官送来晚饭时,齐铁嘴终于忍不住,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副官大人,佛爷……最近很忙?”

副官放下食盒,看了他一眼:“佛爷在处理后续事宜。”

“那……案子有进展吗?”齐铁嘴试探着问。

副官沉默了一下,道:“八爷好生休养便是。”依旧是滴水不漏。

齐铁嘴有些失望,但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又过了两日,夜里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齐铁嘴被雷声惊醒,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狂风呼啸,忽然有些担心起他那间破旧的小屋,不知道漏雨了没有,屋顶会不会被掀掉。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似乎是从不远处另一个亮着灯的营房传来的。那咳嗽声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极力控制的痛苦,在雷雨声中断断续续。

齐铁嘴心里一动。这军营里,谁会咳得这么厉害?听起来不像是小毛病。

他鬼使神差地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撩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那间作为临时指挥部的营房还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伏案看着什么,不时抬手抵住唇,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是张启山。

这么晚了,他还没休息?而且还病着?

齐铁嘴愣住了。在他印象里,张启山就像一座永不疲倦、坚不可摧的铁塔,从未想过他也会生病咳嗽。

雷声轰隆而过,电光闪过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窗上那个身影因剧烈的咳嗽而微微佝偻了一下。

齐铁嘴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喝的那安神驱寒的汤药似乎还有剩。军医开的,想必是极好的药材。

一种冲动促使着他。他转身回到屋里,找出那个还剩下小半壶汤药的陶壶,放在尚有余温的火盆上煨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抱起温热的药壶,撑起屋里唯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冒雨冲向了那间亮灯的营房。

门口守卫的士兵认得他,见他抱着药壶过来,愣了一下,并未阻拦,只是眼神有些诧异。

齐铁嘴鼓足勇气,敲了敲门。

里面咳嗽声一顿,传来张启山沙哑而不耐的声音:“谁?”

“佛、佛爷……是小的,齐铁嘴。”他声音有些发颤。

里面沉默了一下,门被从里面拉开。

张启山站在门口,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被打扰的不悦。他只穿着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身上那股凛冽的硝烟味似乎也因生病而淡去了些许,染上了一丝难得的燥热和虚弱感。

“什么事?”他皱着眉问,声音因咳嗽而沙哑。

齐铁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慌忙举起手里的药壶:“小的……小的听您咳嗽得厉害……这、这是军医开的安神驱寒的汤药,效果挺好,还温着……您、您要不嫌弃……”

他说得磕磕巴巴,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居然跑来给这煞神送药?万一对方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张启山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双捧着药壶、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上,又看了看他那副怂了吧唧、却又强撑着站在这里的模样,眼中的不悦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诧异。

他沉默着,没有接。

齐铁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他准备缩回手时,张启山却忽然侧身让开:“进来。”

齐铁嘴如蒙大赦,赶紧抱着药壶溜了进去。

营房里比他的宿舍宽敞许多,但也同样简陋。一张行军床,一张堆满了文件和地图的桌子,一盏明亮的马灯。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烟草和一丝淡淡的药味。

张启山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雨声。他走到桌边,拿起自己的茶杯,将里面冷掉的茶水随手泼在地上,然后看向齐铁嘴。

齐铁嘴会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汤药倒入他的茶杯中。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味。

张启山接过茶杯,看也没看,仰头便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白水。

齐铁嘴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和因吞咽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怵,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喝完药,张启山将茶杯放回桌上,目光重新落到齐铁嘴身上,似乎这时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单衣就跑了出来,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

“还有事?”他问,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没那么沙哑了。

“没、没了!”齐铁嘴连忙摇头,“小的就是送药……那、那不打扰佛爷休息了,小的告退!”他说着,抱起空药壶就想溜。

“站着。”张启山叫住他。

齐铁嘴脚步一顿,紧张地回头。

张启山没看他,只是走到行军床边,拿起搭在床尾的一件军呢外套,随手扔给了他。

“披上回去。”他言简意赅,说完便不再理会他,重新坐回桌后,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了一件垃圾。

齐铁嘴抱着那件沉甸甸的、还带着主人体温和淡淡硝烟气息的外套,愣在了原地。外套的质感粗糙而厚实,与他单薄潮湿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多谢佛爷。”他小声嗫嚅了一句,手忙脚乱地将外套披在身上。宽大的外套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了,暖意瞬间驱散了雨水的冰凉。

他不敢再停留,抱着空药壶,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营房,替他带上了门。

雨还在下。齐铁嘴裹紧身上过于宽大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自己的宿舍。外套上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硝烟味严密地包裹着他,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并未感到之前那般强烈的压迫和不适,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回到屋里,他脱下外套,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水珠,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归还,而是将它叠好,放在了床头。

那一夜,雷声依旧,但他却睡得格外安稳。

仿佛那件带着硝烟味的外套,真能驱散所有噩梦和风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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