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门暗流

齐铁嘴被“护送”回长沙城那日,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军营里几日的“优待”并未让他面色红润几分,反倒因思虑过甚和那股子驱不散的畏寒,显得更加清减,宽大的旧长衫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副官亲自将他送到了卦摊附近的路口。临下车前,这位沉默寡言的军官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八爷,佛爷吩咐,这是此次的酬劳。另有些温补的药材,军医让带给您的。”副官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佛爷还说,近日城内或许不太平,八爷自己多留神。若有急事,可让人来张府递话。”

齐铁嘴接过布包,入手一沉,里面除了响当当的大洋,果然还有几包捆扎好的药材。他心下稍安,连忙挤出笑:“多谢佛爷赏!多谢副官大人!小的明白,一定小心,一定小心!”

看着军用卡车消失在街角,齐铁嘴才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他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又想起张启山最后那句似是而非的叮嘱,心里那点刚冒头的轻松又沉了下去。不太平?这长沙城,什么时候太平过?

他抱着布包,慢吞吞地踱回自己那久违的小卦摊。桌椅板凳都还在老地方,积了层薄薄的灰。隔壁卖凉茶的老汉见他回来,稀奇地凑过来:“哎呦,齐先生,您这是上哪儿发财去了?几日不见,瞧着……呃,清减了些?”

齐铁嘴摆摆手,有气无力:“发什么财哟,替人跑了趟腿,累掉半条命……”他懒得细说,胡乱擦了擦桌椅,将布包小心翼翼塞进桌下的暗格里,这才觉得踏实了些。

重新开张的第一日,生意竟格外冷清。或许是他脸色不佳,也或许是这阴沉天气作祟,半日过去,只有两个老主顾来问了问流年。齐铁嘴乐得清闲,裹紧了衣衫,缩在椅子里打盹,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想军营里几日、那本《西南异闻录》、还有张启山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接下来的两日,他渐渐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往日里,他这卦摊虽不说门庭若市,却也总有街坊邻里、三教九流的人来往歇脚,说些家长里短、城中趣闻。可如今,不少人路过他这摊子,眼神都有些躲闪,要么假装没看见匆匆走过,要么远远点头示意便算打了招呼,竟少有人像从前那般凑过来闲聊。

就连那卖凉茶的老汉,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齐铁嘴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不在这几日城里的新鲜事,老汉只含糊地说:“还能有啥事,不就那样……哦对,佛爷雷厉风行,抓了不少人哩,说是查什么案子……哎,这世道,少打听,少惹祸……”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下。张启山动作这么快?抓人了?是因为军列案,还是……借题发挥?

这日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齐铁嘴正无聊地抛着铜钱,忽见一顶眼熟的小轿停在了不远处的绸缎庄门口。丫鬟掀开轿帘,搀扶着一位身着素雅旗袍、云鬓微松的妇人走了下来。正是霍锦惜。

齐铁嘴下意识想缩头,霍锦惜却已瞧见了他,眼波流转,竟主动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齐八爷吗?几日不见,这是去哪儿高就了?瞧着气色……啧啧,可是辛苦?”霍锦惜笑吟吟的,声音柔媚,可那目光却像带着钩子,细细密密地在他脸上身上扫过,那股馥郁的玫瑰冷香信息素也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齐铁嘴连忙起身,赔着笑打哈哈:“霍当家的说笑了,小的能有什么高就,就是回了趟老家,处理点琐事,劳您挂心了。”

“老家?”霍锦惜用绢帕掩着唇,轻笑一声,“我怎听说,八爷前几日是被张大队长‘请’去军营里做客了?怎么,八爷这是搭上佛爷的高枝了?”她话里带着明显的试探。

齐铁嘴心里一紧,暗骂这消息传得真快,面上却装傻充愣:“哎呦喂,霍当家您可别拿小的开涮了!什么高枝不高枝的,佛爷就是……就是找小的问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问完不就让小的回来了嘛!小的就是个算命的,能顶什么用?”

“是吗?”霍锦惜拖长了语调,显然不信,“可我怎还听说,佛爷为了那军列案子,这几日动作不小,还抓了几个东北边来的‘朋友’?八爷在军营里,就没听到点什么风声?”她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那股玫瑰冷香更浓了些,“都是长沙城里讨生活的,八爷要是得了什么消息,可得提点提点我们这些老熟人啊。”

齐铁嘴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冷汗都快下来了。这女人果然厉害,句句都往要害上问。他连连摆手:“霍当家您真是折煞小的了!佛爷的大事,哪是小的能打听的?小的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霍锦惜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确实一副吓破胆的模样,不似作伪,这才慢悠悠直起身,用绢帕轻轻扇了扇风:“瞧把你吓的。罢了,不说这个了。”她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道,“说起来,二爷家那位姑娘,前儿个夜里又咳血了,请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真是可怜见的。二爷为了她,可是愁得不行,连堂会都推了好几个。”

齐铁嘴一愣,丫头又病重了?他下意识道:“二爷重情义……”

“是啊,”霍锦惜叹口气,眼神却瞟着他,“这长沙城里,谁不知道二爷是情种?就是不知道,这情深不寿……唉,说起来,佛爷对二爷,倒是颇为赏识照顾,前儿个还特意差人送了不少名贵药材过去呢。”

她像是随口闲聊,齐铁嘴心里却莫名地揪了一下。张启山给二月红送药?他想起军营里张启山提起二月红时,那瞬间缓和的眼神……

他赶紧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开,干笑着附和:“佛爷仁义,二爷人好,应该的,应该的……”

霍锦惜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又闲话了几句,便借口要去挑料子,袅袅婷婷地走了。留下齐铁嘴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比算了十卦还累。

这九门的水,果然深不见底。霍锦惜的试探,张启山的动作,丫头的病,还有那不知真假的“赏识”……各种信息混杂在一起,让他头晕脑胀。

傍晚收摊时,天空终于飘起了冰冷的雨丝。齐铁嘴抱着他的家伙什,缩着脖子往家走。路过一条僻静小巷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妈的!那张启山下手太狠!差点折了老子好几个兄弟!”

“嘘!小声点!怕别人听不见?”

“怕什么!这长沙城还不是他张家说了算!还有那个算命的狗腿子!要不是他……”

“行了!赶紧把东西处理掉,最近都消停点!陈皮那边已经惹佛爷不快了,别撞枪口上!”

脚步声匆匆远去。齐铁嘴吓得魂飞魄散,紧紧贴着潮湿的墙壁,大气不敢出。直到巷子里彻底没了动静,他才敢慢慢探出头。

空巷寂寂,只有冷雨敲打着青石板。

他心脏狂跳,手脚冰凉。刚才那些话,分明是针对张启山和他的!他们竟然把账算到了自己头上?还有陈皮……他又惹了什么事?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以为自己回了长沙就安全了,却没想到,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张启山将他推到了台前,却也让他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他抱着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家,紧紧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窗外雨声渐密,敲得人心慌意乱。

他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狭小的屋子。桌上,还放着副官带来的那包药材。

齐铁嘴盯着那包药材,又想起霍锦惜的话,想起巷子里那充满恨意的声音,想起张启山那句“不太平”的叮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回不去从前那种摆摊算命、插科打诨的日子了。从那日军列案开始,从他踏入张启山的视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卷入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风雨欲来,而他这只小虾米,该如何自保?

他呆坐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拿过那包药材,拆开,准备给自己熬一碗安神汤。

这世道,想安安生生混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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