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渐生默契
自那日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后,齐铁嘴在张启山面前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拘谨和小心翼翼。他总是下意识地保持距离,尽量避免任何可能的近距离接触,连眼神对视都显得有些闪躲。
张启山何等敏锐,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虽不解其因,只当是这算命先生胆子太小,被矿洞和军列的事儿彻底吓破了胆,加之身体不适,便也懒得计较,只是偶尔瞥见他那一副耗子见了猫的怂样,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
案情的胶着让张启山无暇他顾。那块从山涧寻回的皮革碎片被送去检验,初步回报证实了齐铁嘴的说法,其鞣制工艺和残留物质均非中原常见,带着浓重的西南边陲甚至域外的诡异色彩。而“引尸虫”这个线索,更是将案件引向了更加诡谲莫测的方向。
这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副官送来了一份刚收到的密报,张启山看完后,脸色愈发凝重。他屏退左右,独独将正准备溜回宿舍躲清静的齐铁嘴叫到了临时充作书房的车厢里。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墨汁气息,桌上铺满了地图和文件。张启山指着地图上东北区域画出的几个圆圈,声音低沉:“根据你上次的卦象和皮革碎片的发现,重点排查了这几个区域。最新回报,其中两处,近期都有不明人员活动的痕迹,手法隐秘,不似寻常盗匪。”
齐铁嘴缩着脖子,尽量离书桌远些,闻言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地图,可他对着那些等高线和军事符号如同看天书,只得讪讪道:“佛爷英明……那、那我们接下来……”
“我要你再起一卦。”张启山打断他,目光锐利,“不卜吉凶,只问方位。这两处,哪一处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或者,是否有第三处被我们遗漏?”
齐铁嘴一听又要算卦,顿时苦了脸,下意识地就想推脱:“佛爷,这……连番起卦,最是耗神损元,小的这才刚好转一点,怕是力有不逮,算不准反而误了您的大事……”
“算。”张启山只有一个字,语气不容置疑。但他顿了顿,看着齐铁嘴那惨兮兮的模样,难得地补充了一句,“算准了,赏金加倍。算完,准你休息三日,羊肉汤管够。”
齐铁嘴到了嘴边的推脱话瞬间咽了回去。赏金加倍!羊肉汤管够!休息三日!这诱惑实在太大!他眼睛亮了亮,舔了舔嘴唇,挣扎片刻,最终还是金钱和羊肉战胜了畏难情绪。
“那……那小的就勉力一试?”他试探着问,得到张启山肯定的眼神后,才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掏出他那三枚温养得油光锃亮的乾隆通宝。
这一次,他格外郑重。先是净手,然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沉浸于卦象之中。铜钱在掌心摇晃,发出规律的脆响,在寂静的车厢内回荡。
张启山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齐铁嘴闭上双眼,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油滑怂气的脸,在凝神卜算时竟透出一种异常的沉静和专注,仿佛变了一个人。只有微微颤抖的眼睫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显露出这过程并不轻松。
良久,铜钱落下。
齐铁嘴睁开眼,额角已渗出细汗。他仔细看着卦象,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偏东侧的一处标记点,语气带着不确定:“兑上震下,泽雷随……卦象显示,动向在此,似有追随、牵引之意……但、但气息混杂,隐有阻碍,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干扰遮掩了一般。”他又指向另一处偏北的点,“这里,似乎也有微弱感应,但更像是……故布疑阵?”
他说得有些迟疑,毕竟卦象并非万能地图,只能给出模糊的指引。
张启山却没有质疑,只是盯着他手指点过的两个地方,目光深沉,若有所思。他结合最新回报的情报——东侧那处痕迹较新且更显仓促,北侧那处则布置得更为周密却略显刻意——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好。”他沉声道,随即扬声,“副官!”
守在外面的张日山应声而入。
“立刻调整部署,重点监控东侧A区,增派一倍人手,设伏哨,动静结合。北侧B区,派少量精干人员佯动探查,制造声势,吸引注意。”张启山语速极快,命令清晰果断。
“是!”副官领命,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命令下达,张启山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瘫坐在椅子上、正用袖子擦汗的齐铁嘴。他看起来确实耗神不少,嘴唇都有些发白。
“回去休息吧。”张启山的语气缓和了些许,“羊肉汤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齐铁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小声道:“佛爷……卦象还说,‘孚于嘉,吉’。若是……若是行动时能寻得当地熟知地形山势的老人家引路,或有意想不到的助力……”
他说完,也不等张启山回应,便赶紧撩开门帘溜了,像是怕自己多嘴又惹来什么事。
张启山看着那晃动的门帘,目光微凝。熟知地形山势的老人家?他沉吟片刻,手指再次敲了敲地图上的A区位置。
是夜,行动如期展开。
齐铁嘴在宿舍里坐立难安,虽然捧着热乎乎的羊肉汤,却喝得没滋没味。耳朵竖得老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远处似乎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还有车辆调动的模糊声响,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卦到底准不准,万一指错了路,害得兄弟们中了埋伏……他简直不敢想后果。这种将自身与他人命运系于一卦之上的压力,远比他自己面临危险时更让人窒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偶尔呼啸而过。齐铁嘴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外面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挣扎和怒骂声?
齐铁嘴一个激灵跳起来,冲到门边,小心翼翼撩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火把晃动,几名士兵正押着一个被反捆双手、蒙着头套、不断挣扎扭动的人影快步走向指挥部。那人身材矮壮,穿着当地山民的粗布衣服,嘴里用浓重的乡音不住地叫骂着什么。
紧接着,他看到张启山和副官的身影也出现在火光下,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张启山的神情在火光映照下看不真切,但似乎……并无愠怒之色?
过了一会儿,副官朝着他宿舍的方向走了过来。
齐铁嘴赶紧放下门帘,坐回床边,心脏怦怦直跳。
副官敲门进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似乎松快了些许:“八爷,佛爷让我来告知一声,行动顺利。按您指的方位,果然逮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向导,此人极可能为那些不明人员带过路,或许能撬开他的嘴。北侧那边也确有布置,是陷阱。”
齐铁嘴闻言,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般软了下来,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咧开嘴,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好搓着手道:“顺利就好,顺利就好……阿弥陀佛,祖宗保佑……”
副官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继续道:“佛爷还说,八爷今日立了大功。赏金明日便会送来。另外,”他顿了顿,“佛爷问,八爷是否知道,‘孚于嘉’具体何解?与今日寻得的向导有何关联?”
齐铁嘴一愣,没想到张启山连这句都记下了,还真的寻了向导?他连忙解释:“啊,‘孚于嘉’……就是诚信感应于美好之物,或指心怀善意者能得吉祥。小的当时就是顺嘴一提,想着若是寻个本地老实可靠的向导,或许能减少冲突,更容易找到线索……没想到佛爷真的……”他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多事。
副官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明白了。八爷好生休息。”
这一夜,齐铁嘴睡得格外沉。虽然身体依旧疲惫畏寒,但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甚至还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成就感。
翌日中午,不仅赏金如期而至,足足十块亮闪闪的大洋,张启山甚至亲自来了他宿舍一趟。
彼时齐铁嘴正捧着第二碗羊肉汤喝得唏哩呼噜,见煞神突然驾到,差点没把碗扣自己身上。
张启山瞥了一眼他碗里奶白色的汤汁和堆着的羊肉,没说什么,只是将一本泛黄旧书放在了他床头。
“看看这个。”他言简意赅。
齐铁嘴放下碗,好奇地拿过那本书。书页脆弱,封面早已磨损,隐约可见《西南异闻录》几个字。他翻开几页,里面竟是些关于湘西、滇南等地古老传说、秘术奇闻的杂记,其中一页正好折着角,上面描绘着几种古怪的虫豸图案和简易炼制之法,旁边小字标注的名称,赫然就有“引尸蛊”三字!虽与他所说的“引尸虫”略有出入,但描述特性极为相似!
“这……这是……”齐铁嘴又惊又喜,如获至宝。这本书对他而言,可比大洋羊肉有吸引力多了!
“从那个向导家里搜出来的。”张启山淡淡道,“看来,你卜的卦,确实有几分道理。”
齐铁嘴捧着书,抬头看向张启山。逆光中,这位佛爷的面容依旧冷硬,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和漠然,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认可的东西。
虽然他还是怕他怕得要死,但这一刻,齐铁嘴心里却莫名地暖了一下,仿佛连日来的惊吓劳碌,都有了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价值。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却依旧带着点怂气的笑容:“能帮上佛爷就好,帮上就好……”
张启山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齐铁嘴重新坐回床边,爱不释手地翻看着那本旧书,连羊肉汤都忘了喝。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微显苍白的脸上,竟也多了几分生气。
他发现,这位煞神佛爷,似乎……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
而与此同时,军医帐内,老军医正在向副官回禀:“……八爷脉象依旧虚浮,畏寒之症未减,反倒似有加重之象……依老夫看,绝非寻常惊吓风寒所致,倒像是……像是某种内在的亏空耗损之兆,甚是奇特……”
副官默默听着,眼神沉静无波,只道:“有劳先生,依旧用最好的安神补气之药便可。此事,暂勿对外人言。”
“老夫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