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惊蛰之雷
得到雪蛤王珠后,青璎的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虽仍显虚弱,但惊悸盗汗渐少,眼中也有了神采,甚至能倚着靠枕,低声唤几声“阿姊”,偶尔还能辨认出端药来的哑姑和福伯。那枚冰寒的宝珠,仿佛真的镇住了她体内作祟的邪祟,将一丝生机从无边黑暗中缓缓牵引回来。
沈青梧悬着的心,稍稍落定几分。她将剩余的王珠和那几块前朝古玉用数层油布并锡纸密密封好,藏于床榻暗格深处,钥匙日夜贴身携带。这是璎儿的命,亦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
顾小山不愧是顾长生调教出来的,办事极有效率。他并未急着大肆打听那两味被封锁的药材,而是凭着家传渊源和灵活手段,很快在京城的药材行、镖局、乃至三教九流聚集的茶寮酒肆间,站稳了脚跟,混了个脸熟。他带来的那笔银两,沈青梧并未全用于买药,反而拨出一部分,让他暗中盘下了一间地段偏僻、生意清淡的小小药铺,取名“回春堂”,明面做些寻常生意,暗里则成为打探消息、周转物资的据点。
这一日,顾小山带回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小姐,”他压低声音,神色有些奇异,“您让打听的‘定魂草’和‘百年茯神木心’,官面上确实被卡得死紧。但黑市里,却隐约有风声放出来,说是有货,只是价格…高得离谱,而且卖家神秘,交易方式古怪,要求买家孤身前往指定地点,且需以金饼或等值的古玩玉器结算,不收银票。”
沈青梧眸光一凝:“黑市?哪里的黑市?”
“不在城里。”顾小山道,“在城外西郊的‘鬼市’。每月逢五开市,子时聚,卯时散,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放出风声的人,绰号叫‘尸牙’,是鬼市里一个有名的中间人,专做这种来路不明的大买卖。”
鬼市…尸牙…沈青梧指尖轻叩桌面。这像是一个诱饵,刻意针对那些急需珍稀药材、又走投无路的人。会是谁布下的局?是那些残余的“魇”字号势力,想借此钓鱼,找出谁在暗中对抗封锁?还是另有一股力量,想趁火打劫?
“知道了。此事暂且压下,不必理会。”沈青梧沉声道。眼下青璎病情暂稳,她不能轻易涉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日后,黄昏时分。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呢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沈府侧门外。车上下来一位面白无须、身着藏青色宫缎常服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
福伯一见来人气度,心知有异,连忙迎入,疾步通传。
沈青梧整理衣饰,于前厅相见。
那中年人面无表情,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尖细的嗓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口谕。”
沈青梧及府中众人立刻跪倒。
“朕闻沈氏女青璎沉疴渐起,心甚慰之。恰逢宫中新得高丽进献百年老参数支,滋补元气最具神效。特赐沈青璎上品老参两支,宫中秘制‘八珍养血丸’一瓶,望安心静养,早复康健。钦此。”
口谕宣完,身后小内侍立刻捧上一个锦盒和一个玉瓶。
“民女沈青梧,代妹叩谢陛下天恩!”沈青梧依礼谢恩,心中却疑窦丛生。皇帝日理万机,怎会突然关注起一个罪臣之女(虽已平反)的病况?还特意赐下如此珍贵的药材?
那宣旨的内侍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上前一步,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沈青梧,语气平淡无波:“沈大小姐,陛下还有几句体己话,让咱家问问。”
“公公请讲。”
“陛下问,沈二小姐之疾,根源颇深,寻常药石恐难奏效。不知…近日可曾寻得什么奇特的方子或是…稀罕的药材引子?若有,或可呈报太医院,集思广益,也好让二小姐早日痊愈不是?”内侍的声音放缓,每个字都像裹着绵针。
沈青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皇帝在试探!他定然是对长信宫那夜的踪迹起了疑心,怀疑雪蛤王珠落入了她手中!这番“关怀”赏赐,实则是敲山震虎!
她强行压下心惊,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愁容:“回公公的话,陛下隆恩,民女与妹妹感激涕零。只是妹妹之病,乃邪气入体,损伤根本,如今只是稍见起色,离痊愈尚远。所用皆乃哑姑家传的温养方子,药材虽寻得艰难,倒也无甚稀奇之物,无非是些年份久些的山参茯苓,不敢劳动太医院圣手。”
那内侍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扯出一个模糊的笑:“既如此,那便好生将养着吧。陛下的赏赐,可是难得的恩典,莫要辜负了。”言毕,也不再停留,转身带人离去。
送走宫使,沈青梧看着那盒价值不菲的老参和药丸,只觉得如同烫手山芋。皇帝的疑心,比那些暗处的冷箭更令人恐惧。
她立刻唤来秦苍:“府外监视之人,近日可有异动?”
秦苍眉头紧锁:“回小姐,不仅仍有,而且似乎换了人。新来的几个,身形步伐明显更矫健,像是…军中好手或者大内侍卫出身。盯得更紧了。”
果然!皇帝加派了人手!沈府已彻底被盯死。
就在这时,后院角门再次传来紧急的叩击声!
沈青梧心中一跳,示意秦苍去开门。
来的仍是那位凤栖阁的仆妇,她气息未定,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小姐!文先生急报!我们…我们在宫中的一条重要暗线,昨夜突然失联了!是负责传递诏狱消息的!先生推断,很可能是被陛下的人顺藤摸瓜…清理了!”
又一个坏消息!皇帝内部的清洗,已经波及到了凤栖阁!
“文先生还说,”仆妇声音发颤,“让您务必切断与我们的明面联系!近期不要再联络!陛下似乎…已经开始着手清查当日赏荷宴前后,所有可能与您、与顾老、与凤栖阁有过接触的势力!风声极紧!”
仆妇匆匆将一个纸条塞给沈青梧:“这是先生最后能送出的消息,说或许对您有用!”说完,几乎是仓皇地逃离。
沈青梧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潦草的两个字:“鬼市,慎入。”
文谦也知道了鬼市的风声,并且警告她那是陷阱!
皇帝、魇字号残余、鬼市陷阱、凤栖阁受损…各方压力如同乌云盖顶,层层压来。她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正在不断收緊的网中。
是夜,沈青梧辗转难眠。皇帝试探的言语、内侍精明的目光、府外无形的监视、文谦最后的警告…在她脑中反复交织。
突然,她听到窗外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紧接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和短促的金铁交击之声从院墙方向传来!
有刺客!
沈青梧瞬间弹起,抓起床头藏着的匕首,吹熄灯火,闪到窗边。
院中,秦苍已与数个黑影缠斗在一起!对方身手极高,招式狠辣,绝非寻常探子,更像是专业的杀手!刀光在暗夜中闪烁,劲风呼啸。
另有两条黑影,如鬼魅般直扑梧秋苑主屋而来!
沈青梧心念电转,对方目标是她还是青璎?或是…那雪蛤王珠?
她不能退!身后就是青璎!
她猛地推开窗户,将桌上一个沉重的瓷瓶奋力掷向当先一人,同时尖声大喊:“有刺客!福伯!护住二小姐!”
瓷瓶碎裂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整个沈府瞬间被惊动,锣声、呼喊声、脚步声四起。
那当先的黑影被阻了一瞬,秦苍见状,奋不顾身地摆脱纠缠,回身扑来,一刀逼退另一名欲冲进房内的刺客。
混战中,一名刺客袖中突然机括响动,数点寒星直射床榻方向!
“小姐小心!”秦苍怒吼一声,竟用身体去挡!
噗噗几声,淬毒的暗器尽数没入他的肩背!
秦苍踉跄一步,却兀自不退,刀势愈发狂猛。
沈青梧目眦欲裂,握着匕首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秦苍为她送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府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
那几名刺客闻声,动作一滞,互相对视一眼,竟毫不恋战,虚晃一招,身形如烟,迅速翻墙而退,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来得快,去得也快。
院中只剩下一地狼藉和受伤喘息的秦苍。福伯带着家丁举着火把赶来,看到院中情景,皆面色发白。
“秦护卫!”沈青梧冲了出去。
秦苍脸色发黑,嘴唇泛紫,显然暗器上的毒性极烈。他强撑着:“小姐…无事…便好…他们…不是…寻常…”话未说完,便晕厥过去。
“快!抬进去!哑姑!救人!”沈青梧声音发颤,指挥若定,心却沉到了谷底。
哑姑赶来,紧急为秦苍处理伤口,验毒后,面色无比凝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混合了多种蛇毒…若非秦护卫内力深厚,又避开了要害,此刻早已…但毒性已入血脉,极为凶险…”
沈青梧看着昏迷的秦苍,又看向被惊醒后吓得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青璎,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顶门。
皇帝刚试探完,杀手就到了!如此狠辣精准的灭口手段!他们终究是一刻也容不下沈家了!
她回到院中,仔细查看刺客留下的痕迹。在墙根下,她发现了一样东西——半枚被秦苍刀锋削断的、掉落的腰牌。
腰牌是普通的黑铁所制,并无特殊标识,但断口处,却隐约露出里面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暗金色纹路。
沈青梧用小刀小心翼翼刮开表面黑铁,那暗金色的纹路逐渐显露——竟是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玄鸟!
与前朝秘册、长信宫古玉上一般无二的玄鸟印记!
这一瞬间,沈青梧如遭雷击,全身血液几乎凝固。
不是皇帝的人?
不是魇字号的残余?
这批身手极高、训练有素、动用前朝信物的刺客…来自另一股隐藏在更深处的、她从未察觉到的势力?!
这京城的水,远比她想象得更深、更浑!
她握紧那半枚腰牌,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惊蛰未至,春雷已炸响在沈府上空。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仿佛只是一个更宏大、更恐怖的序幕,正在缓缓拉开。
她站在原地,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看到无数暗流在脚下汹涌奔腾。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真正看清过,自己究竟置身于一个怎样的棋局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