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雪泥鸿爪
诏狱“暴毙”与“失火”的消息,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将沈青梧刚刚回暖些许的心,重新冻僵。皇帝那看似公允的“平衡”之下,掩盖的是如此酷烈无情的清理手段。她与青璎,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两颗暂时未被抹去、却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福伯捧着那枚淬毒的袖箭,老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大小姐…这…这京城,咱们怕是待不得了…”
沈青梧沉默地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上那张写着三味珍稀药材的纸。定魂草,百年茯神木心,雪蛤王珠。名字都透着缥缈难寻的气息。前两味已被无形的手掐断来源,最后一位,更是渺茫。
“呆不住,也要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离开了这空架子似的沈府,失去了‘钦点平反’这层脆弱的护身符,我们只会死得更快。”
她抬起眼,看着窗外沈府高耸却斑驳的围墙:“如今,我们是困兽,也是饵。他们想逼我们慌,逼我们乱,逼我们出错,或者…逼我们背后的力量现身。”
文谦的警告犹在耳边。静观,勿动。可青璎的病等不起,暗处的冷箭更不会等。
“福伯,”她忽然问道,“这些年,府中旧人,还有多少能联系的?尤其是…曾在太医院、或是各大药行有过关系的?”
福伯凝神思索,浑浊的眼中渐渐亮起微光:“经大小姐这么一提…倒是想起一人。老顾,顾长生,他年轻时曾在江南最大的药行‘济世堂’做过十几年掌柜,最是识药懂药,人脉也广。后来蒙老爷恩典,来府里做了采办,专管药材滋补这一块。抄家那天,他正好告假回乡祭祖,躲过一劫…后来就没了音信。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顾长生…”沈青梧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丝极细微的希望如同冰原上的草芽,悄然探头。“他的家乡在何处?”
“就在京畿附近的通州码头上,有个叫‘顾家庄’的小村子,他那一支族人大多在那里。”
“好。”沈青梧下定决心,“想办法,立刻派人去通州顾家庄,秘密打听顾长生的下落。若找到人,务必客气,将我的亲笔信带给他。”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凤栖阁单一线的援助上。父亲当年施恩甚广,这些散落各处的旧人,或许是破局的关键。她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更隐秘的信息和资源渠道。
写信时,她斟酌再三,并未提及自身困境与仇怨,只以晚辈身份问候,言及妹妹重病,需寻奇药,恳请顾老念及旧情,施以援手,代为打听消息。言辞恳切,不卑不亢。
信使连夜派出。沈青梧的心却并未放松。这只是第一步,且希望渺茫。
她重新审视那张药方,目光最终落在“雪蛤王珠”上。此物最是难得,并非寻常雪蛤所能孕育,需是长白山巅极寒雪潭中活了百年以上的雪蛤王,于特定时机产下的内丹珠,蕴藏极寒精华,恰是平衡青璎体内深层邪火的至宝。宫中御药房或许曾有库存,但经此大变,定然严格管控,绝不会流向沈府。
或许…还有一条路。
她想起那本在前朝废库中偶然得来的、绘有玄鸟印记的旧册。里面那些零散的宫廷秘闻记录中,似乎隐约提到过前朝某位备受冷落的妃嫔,因出身关外苦寒之地,体有暗疾,先帝曾赏赐过一批极珍稀的寒属性药材为其调养,其中仿佛就有“雪蛤珠”的字样…
那位太妃…后来似乎就被幽禁在…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被尘封许久的名字浮上脑海——长信宫。
那是西六宫最偏僻的一处宫苑,靠近冷宫,早已荒废多年,宫人谈及皆讳莫如深。前朝旧事,与本朝无关,或许那里的东西,还未被彻底清理或掌控?
这个念头极为冒险。长信宫虽偏僻,但仍是宫禁之地。私自探访废弃宫苑,一旦被发现,便是大罪。
然而,看着青璎昏睡中仍蹙紧的眉头,沈青梧别无选择。
她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一个能悄无声息潜入宫内,并能找到长信宫所在的人。
芸豆?小禄子?
不行。他们地位太低,无法在宫中自由行动,更无法承担如此风险。
她想到了一个人选——文谦先生安排在她身边,那个看似普通、却身手不凡的护院首领,名叫“秦苍”。他沉默寡言,气息内敛,但眼神锐利,行动间自有章法,像是军旅出身,又带着几分江湖气。几次夜间异动,都是他最先察觉。
是夜,她唤来秦苍。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秦护卫,有一事,风险极大,或危及性命,不知你可愿去做?”沈青梧开门见山,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秦苍抱拳,声音低沉平稳:“小姐于凤栖阁有恩,先生命我护小姐周全,但凭吩咐,万死不辞。”
“并非要你死。”沈青梧将绘制好的简易宫图(依据记忆和那本旧册的提示)和一枚小巧的、刻着凤栖阁暗记的铜符递给他,“我要你想办法,潜入宫内,找到西六宫的长信宫。那里可能藏有前朝遗留的药材,尤其留意一种名为‘雪蛤王珠’之物。此物关系二小姐性命。”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可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宫内侍卫及各司总管。若事不可为,以自身安危为重,立刻撤回。”
秦苍接过宫图和铜符,没有丝毫犹豫,只问:“何时动身?”
“明晚子时。”沈青梧道,“我会称病,闭门不出,为你尽量拖延可能出现的探查。”
“是。”秦苍躬身行礼,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夜色之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沈青梧坐立难安,一面担心秦苍失手,一面又要强作镇定,安抚受惊后愈发依赖她的青璎,还要应付白日里府外愈发明显的窥探视线。
翌日黄昏,派往通州的人竟提前回来了,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顾长生还活着!就住在顾家庄!收到信后,老人激动不已,当即回了一封长信。
沈青梧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顾长生的字迹略显颤抖,却依旧清晰。信中先是表达了对沈文渊的深切追念和对小姐遭遇的痛心,随后话锋一转,谈及药材之事。
“…承蒙小姐垂询,老朽确知‘雪蛤王珠’之线索。然此物稀世,宫内御药房亦多年未见新珠。倒是老朽昔年在济世堂时,曾听闻关外参客间流传一秘闻:长白山脉深处有一支隐秘的采药人,自称‘守山遗族’,世代守护一处极寒雪潭,潭中或有百年雪蛤王。彼族不与外人通,唯以特定古玉或前朝信物为凭,方可换其珍宝…老朽曾偶得一物,或可为凭…”
信的最后,顾长生表示自己年老体衰,难以远行,但若小姐信得过,他可修书一封,让其孙顾小山携信物及采买药材的银两(他变卖了些家产凑了一笔),速速入京听候差遣!
峰回路转!
沈青梧握着信纸,指尖微微发烫。这无疑是黑暗中射出的一道强光!不仅提供了雪蛤王珠的真实线索,更带来了一个可能可靠的外援!
她立刻回信,感谢顾老雪中送炭,允其孙入京。
刚刚封好信,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布谷鸟叫声——是与秦苍约定的信号!
她心中一紧,快步走到窗边。
夜色中,秦苍的身影如狸猫般翻墙而入,落地无声。他一身夜行衣沾着尘土,呼吸略显急促,眼神却亮得惊人。
“小姐,”他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匣子,双手奉上,“幸不辱命。长信宫果然荒僻,守卫松懈。属下在其偏殿一处暗格内,找到了这个。”
沈青梧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入手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
匣内铺着陈旧的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柔和光晕与沁人寒气的宝珠!其光辉温润,仿佛将千年冰雪的精华都凝聚其中,不是雪蛤王珠又是何物?!
旁边,还散落着几块同样保存完好的、刻着玄鸟纹样的深色古玉,以及几页泛黄的药笺,上面正是关于雪蛤王珠用法及与前朝信物记录的只言片语!
竟然…真的找到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沈青梧!她捧着那枚冰凉的宝珠,仿佛捧起了青璎生的希望!
“可曾被人发现?”她强压激动,低声问。
“属下撤离时,似惊动了巡逻侍卫,但未能看清属下踪影。只是…”秦苍略一迟疑,“属下在宫中,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踪迹,身形鬼祟,不像宫内当值之人,倒像是…同行。对方似乎也察觉了我,但并未声张,各自退去了。”
沈青梧的心微微一沉。除了她,还有谁会在深夜潜入那座废弃宫殿?是敌是友?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另有图谋?
但这疑虑很快被得到宝珠的喜悦冲淡。无论如何,药找到了首要!
她立刻唤来哑姑。
哑姑看到那枚雪蛤王珠,亦是震惊不已,仔细查验后,连连称奇:“确是百年以上的雪蛤王珠无疑!寒气精纯无比!二小姐有救了!有此物为主药,再配以其他辅材,徐徐图之,必能固本培元,拔除邪根!”
当下,哑姑便着手准备。她将王珠研磨下少许粉末,混合其他温和药材,制成药丸,先给青璎服下试探。
不过半个时辰,昏睡中的青璎竟嘤咛一声,眉头舒展了几分,呼吸似乎也平稳了许多,脸上竟隐隐透出一丝久违的血色!
有效!真的有效!
沈青梧紧紧握住妹妹温热了些许的手,泪水无声滑落。
希望,终于真切地抓在了手中。
然而,她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秦苍带回的另一个消息,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里。那个神秘的“同行”是谁?宫中的清理仍在继续,这枚意外得来的王珠,能保住多久?
她将剩下的王珠和古玉信物重新用油布包好,藏于梧秋苑寝室床榻下最隐秘的暗格之中。这是救命的药,也是惹祸的根苗。
次日,顾长生的孙子顾小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沈府。他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皮肤黝黑,眼神灵活,带着药材世家子弟特有的沉稳和机警。他带来了顾老的信物——半块刻着奇异藤蔓纹路的玉佩,以及一笔不小的银两。
“爷爷说,小姐但有差遣,小的万死不辞。”顾小山说话干脆利落。
沈青梧打量着他,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更完整的计划。宫内得来的王珠虽能应急,但终究有限,且来源危险。若要彻底治愈青璎,仍需找到稳定的药材来源,尤其是“定魂草”和“百年茯神木心”。
她将打听这两味药的任务交给了顾小山,利用他家的旧日人脉,从民间市井暗中寻访,避开官方的封锁。
同时,她让秦苍暗中留意府外窥探之人的动向,并开始悄无声息地整顿沈府残存的产业,试图恢复一点微薄的进项,不能坐吃山空。
日子仿佛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青璎的病情在哑姑和雪蛤王珠的调理下,一天天好转,偶尔能认人,会说一两句简短的话。沈青梧每日陪着她,心却始终高悬着。
她知道,那夜长信宫的踪迹,如同雪地上的鸿爪,虽然暂时被新的落雪覆盖,但终究留下了痕迹。暗处的对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手中的筹码在增加,但棋盘上的杀机,也并未散去。
她就像在悬崖边走钢丝,每一步都必须精准而谨慎。一边是妹妹逐渐复苏的生命,一边是愈发深邃叵测的危局。
而下一阵风,会从哪个方向吹来?她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符片,目光投向窗外看似平静的京城街巷。
山雨,欲来风满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