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余波未平,暗涌再生
太液池的惊涛骇浪,随着皇帝的拂袖离去和主要人犯的押入天牢,表面上似乎暂时平息。但那巨大的余波,却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朝野,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
沈青梧(此刻或许该重新称她为沈青梧)被暂时安置在宫中一处僻静的偏殿,有太医奉命前来为她和受惊过度的青璎诊治。皇帝那句“还你沈家一个清白”的口谕,像一道护身符,暂时隔绝了外界明枪暗箭的窥探,但也将她置于了风口浪尖。
赏荷宴上的惊天逆转,细节虽被严格封锁,但大致经过却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得沸沸扬扬。沈文渊之女死里逃生、隐忍复仇、于御前怒揭当朝太傅和御史大夫惊天阴谋的故事,被渲染得如同传奇话本,在市井巷陌间疯狂流传。
沈青梧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从罪臣之女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英雄和悲情符号。但在这深宫之中,投向她的目光却复杂得多——有好奇,有敬畏,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忌惮和审视。
她很清楚,皇帝的“清白”承诺,并非全然出于公正或愧疚,更多的是在巨大舆论和事实压力下的必然选择,也是对淳于太傅一党过于猖獗、甚至可能威胁到自身的一种愤怒清算。而这份“清白”能兑现到何种程度,后续又该如何,仍是未知之数。
此刻,她更忧心的是青璎。
经过太医和随后被秘密接进宫中的哑姑联手诊治,青璎体内的阴寒邪气暂时被压制,但受损的根基和心神却非药石能速愈。她大部分时间依旧昏睡,偶尔醒来,也如同受惊的小兽,眼神惶恐,紧紧抓着沈青梧的衣袖不肯松开。
“邪气侵髓已久,又迭遭惊吓,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哑姑私下里对沈青梧低语,面色凝重,“若要彻底拔除病根,调养心神,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得静心环境和高年份的几味珍稀药材慢慢温养,急不得。”
沈青梧心疼地抚摸着妹妹瘦削的脸颊,只能将焦虑压下,耐心等待。
第三日,一道正式的圣旨终于颁下。
旨意中,皇帝痛斥淳于敬(淳于太傅)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戕害幼女、修炼邪术等十数条大罪,削去一切爵位官职,追回所有赏赐,其族中子弟凡有涉案者一律严惩不贷!王崇明及其党羽罪证确凿,同样严惩。同时,为已故宰相沈文渊公开平反昭雪,恢复其一切身后哀荣,发还抄没家产(虽已十不存一),并特许其女沈青梧携妹归家居住。
圣旨一下,算是为沈家的冤屈画上了一个官方的句号。
然而,沈青梧接到旨意时,心中却无太多喜悦,反而升起一丝疑虑。
旨意中对淳于太傅的指控,主要集中在“结党营私”、“欺君”、“戕害幼女”等“世俗”罪名上,对于那诡异的“邪术”、“长生骗局”以及可能涉及更深远宫闱秘辛的部分,却语焉不详,轻描淡写。对王崇明的处理雷厉风行,但对淳于太傅那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网络的清算,却显得格外“克制”和有选择性。
这更像是一场切割——切割掉最腐烂、最惹众怒的部分,保住那庞大根系的主体,以维持朝局不至于彻底崩溃。
果然,随后传来的消息印证了她的猜测。
三司会审的速度快得惊人,王崇明及其核心党羽很快被定了死罪,家产抄没,相关涉案官员也或贬或抓。但涉及淳于太傅一系的许多官员,却多以“失察”、“被蒙蔽”等理由,被轻轻放过,甚至只是罚俸了事。对于“魇”字号更深层的运作模式、那些可能还在其他地方的“窑”和“灵胚”,更是讳莫如深,不再深究。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极力将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权臣贪腐”的范畴内,避免其彻底引爆,动摇国本。
傍晚时分,文谦通过宫中暗线,终于给沈青梧传来了一封密信。
信很简短,却道尽了局势的复杂:
“树大根深,难以尽伐。陛下意在平衡,恐引朝局动荡。吾等目的已达,沈公沉冤得雪,当下宜静不宜动。暂归府邸,静观其变。凤栖阁仍为后盾。青璎之药,已着人寻觅,勿忧。阅后即焚。”
沈青梧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了然。
皇帝需要朝局稳定,需要有人制衡其他势力,不可能将淳于太傅的势力连根拔起。而她和顾老、文谦这股突然冒出来的、掌握了太多秘密的力量,也必然让皇帝心生忌惮。此刻急流勇退,低调归家,确实是明智之举。
能扳倒主要仇人,为父亲正名,救回妹妹,已算是惨胜。剩下的,只能从长计议。
又过了两日,在确认青璎情况稍稳,可以移动后,沈青梧谢绝了宫内安排的软轿,只向皇帝求了一纸出宫养病的恩准,便带着妹妹,乘坐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在一队由顾老安排的、扮作普通家丁的精干护卫护送下,悄然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她无数痛苦与转折的皇城。
马车驶向她记忆中那座早已被封存、如今刚刚发还的沈家旧宅。
越靠近那条熟悉的街道,沈青梧的心就越发沉重。昔日的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早已不见,只剩下萧索和冷清。朱漆大门上的封条虽已撕去,却留下了难以清除的残胶印记,石狮子上也落满了灰尘。
管家福伯——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老仆,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寥寥几个忠心的旧仆,眼含热泪地守在门口。看到马车停下,沈青梧扶着虚弱青璎下车,众人顿时泣不成声,跪倒一片。
“大小姐!二小姐!你们……你们终于回来了!”福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看着眼前苍老了许多的福伯和同样面带沧桑的旧仆,看着这座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府邸,沈青梧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
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可家已非昔日的家,人亦非昔日的人了。
府内大多值钱的物件早已被抄没一空,显得空旷而破败。仆人们简单收拾出了一处向阳的院落供姐妹俩居住。
安顿好昏睡的青璎,沈青梧独自一人,在府中慢慢行走。
练字的书房,抚琴的暖阁,与父亲论政的庭院……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无尽的回忆和心酸。行至祠堂,里面空空荡荡,父母的牌位早已不知去向。
她跪在冰冷的祠堂地面,对着空无一物的香案,重重磕了三个头。
“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沈家的冤屈,洗清了。你们……安息吧。”
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哀思和一丝释然。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真的平静下来。
沈青梧闭门谢客,专心照顾青璎。哑姑不时会秘密前来为青璎施针用药,文谦也会通过福伯传递一些外面的消息和所需的物资。
朝廷的清算似乎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又似乎在某种默契下渐渐趋于平淡。街面上关于此事的议论也开始被新的话题取代。
然而,沈青梧却从未真正放松警惕。她深知,淳于太傅虽倒,但其庞大的利益网络绝不可能甘心失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魇”字号残余势力,那些被轻轻放过的党羽,如同受伤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
果然,平静之下,暗流始终涌动。
先是青璎的药,其中几味关键药材,市面上突然变得极其紧俏,甚至出现了人为囤积抬价的迹象,显然是有人不想让青璎顺利康复。
接着,沈家旧宅附近,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行迹可疑的面孔,日夜徘徊窥探。
甚至一夜,有蒙面人试图潜入府中,被值守的护卫发现后迅速退走,未能得手,却留下了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和警告的意味。
福伯忧心忡忡,加强了守夜的人手。
沈青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三枚已然恢复平静、却依旧冰凉的符片。
敌人的反扑,已经开始了吗?还是说,这背后,有更深沉的、来自宫中的试探和警告?
她想起离宫前,皇帝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就在她沉思之际,后院角门传来极轻的、有规律的叩门声——是凤栖阁的紧急联络信号!
沈青梧心中一凛,立刻亲自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那个精干仆妇,她神色凝重,语速极快:“小姐,文先生让奴婢立刻告知您,我们刚截获消息,王崇明在狱中……‘暴毙’了!”
沈青梧瞳孔一缩:“暴毙?”
“是!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但我们的内线说,死状蹊跷,像是……灭口!”仆妇压低声音,“而且,几乎同时,天牢失火,虽然扑救及时,但关押淳于太傅心腹的几个相邻牢房……烧得一塌糊涂,人犯无一幸免!”
好快的灭口速度!好狠的手段!
这绝不是残余势力的反扑那么简单!这是一场有组织的、高效率的清理行动!意在彻底切断所有可能牵连到更深层人物的线索!
“文先生还说,”仆妇继续道,“让您近日务必万分小心!清理完内部,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清算‘知情’的外人……尤其是,您。”
沈青梧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明白了。皇帝或者说皇帝身后的某种力量,想要的“平衡”和“稳定”,是建立在所有“麻烦”和“秘密”被彻底埋葬的基础之上的。
她和顾老、文谦,知道的太多了。
平反的恩赐,或许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真正的风暴,从未远去,此刻,正以更隐蔽、更凶险的方式,悄然袭来。
她看着仆妇消失在夜色中,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握紧了手中的符片。
看来,想要真正的安宁,她还需要拿出更多的东西,下更大的一盘棋。
夜色,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