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太液惊涛，龙颜震怒
太液池上，碧波万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数艘精致华丽的画舫停泊在湖心，最大的主舫更是雕梁画栋，丝竹声声，宫娥穿梭，一派皇家盛宴的奢靡祥和景象。
苏墨，此刻的司珍宫女官苏婉，低眉顺眼地跟在掌珍嬷嬷身后，与其他几位女官一同，仔细地检查着宴席上每一件玉器、银箸、琉璃盏的摆放位置与光洁度。她的动作标准而流畅，仿佛已在这深宫之中浸淫了数年，唯有微微急促的心跳和时刻留意着入口方向的眼神，泄露着她内心的紧绷。
她在等。等那个信号，等那场注定要掀翻这场虚伪盛宴的惊涛骇浪。
宾客陆续登船。王崇明一身紫袍玉带，笑容满面，与周围同僚寒暄应酬，志得意满，仿佛近日所有的风波都与他无关。刘总管跟在他身后，眼神却时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
然后，是几位御史台的官员，包括那位被顾老“送”过线索的程御史，他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决然。
最后，在一阵略显刻意的安静中，一艘小船靠舷，两名宫女搀扶着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缓缓登上了主舫。
是青璎！
她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不合体的粉色宫装，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茫然，仿佛一具被精心打扮过的人偶，脆弱得随时会破碎。她被安置在离主位稍远、靠近舷边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像一件被展示的物品。
苏墨的心脏狠狠一揪，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她死死咬住舌尖，强迫自己低下头，专注于手中一只看似擦拭了无数遍的玉杯。
就在此时，舫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所有人立刻跪伏在地。明黄色的仪仗映入眼帘，皇帝在宫人簇拥下缓步登舫，面色似乎有些疲惫，但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而陪在他身旁的，赫然正是穿着一身朴素道袍、手持那串乌黑佛珠、神情慈和超然的淳于太傅！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抬手示意，“今日荷花甚好，不必拘礼，都随意些罢。”
宴席正式开始。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舞姬翩翩起舞，乐声悠扬。王崇明等人频频向皇帝和淳于太傅敬酒，歌功颂德，言语间不断暗示近日京城“妖氛涤荡，全赖陛下洪福与太傅清修之功”。
皇帝似乎颇为受用，含笑点头。
淳于太傅则始终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偶尔捻动佛珠，说几句玄之又玄的机锋，目光却似无意地几次扫过角落里木然的青璎。
苏墨的心越揪越紧。她知道，对方的表演快要到头了，他们很快就要图穷匕见，对青璎下手，或者借机发难！
必须快了！那边的弹劾，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就在一曲舞毕，乐声稍歇，王崇明正准备再次起身向皇帝敬酒，并似乎想将话题引向青璎的瞬间——
舫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隐约有争执呵斥之声！
“何事喧哗？！”皇帝不悦地蹙眉。
一个侍卫匆忙进来禀报：“启禀陛下，是……是几位御史台的言官，执意要求见驾，说有十万火急的奏本呈上！”
王崇明脸色微微一变。淳于太傅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皇帝显然有些扫兴，但碍于言官风闻奏事的权力，还是挥了挥手：“宣。”
只见以程御史为首的五六位御史，神色肃穆，大步走上舫来，全然不顾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直接跪倒在御前！
“臣等冒死觐见！弹劾御史大夫王崇明、司礼监随堂太监高俭、前慎刑司副掌司钱德海等一干人等，结党营私，构陷忠良，贪墨国帑，更兼以邪术蛊惑圣听，残害幼女，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程御史声音洪亮，字字如惊雷，炸响在笙歌燕舞的画舫之上！
瞬间，整个画舫鸦雀无声！所有乐舞戛然而止！大臣们目瞪口呆，宫人吓得瑟瑟发抖！
王崇明的脸瞬间血色尽失，猛地站起身：“胡说八道！程鹏！你竟敢在御前污蔑重臣！该当何罪！”
皇帝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程御史和王崇明：“程爱卿，你所奏之事，关乎重大，可有实证？”
“臣有实证！”程御史毫无惧色，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文书，高高举起，“此乃王崇明等人与已故钱德海勾结，利用‘璇玑瓶长生术’之名，巧立名目，贪污各地进献‘供奉’的明细账册副本！以及其勾结‘魇’字号邪徒，于静心苑、百味楼等地，掳掠幼女，以邪法炼制，戕害人命的部分证人供词与物证！更有其党羽名单及往来密信若干！”
每说一句，王崇明的脸色就白一分！他根本想不通，这些核心罪证是如何落到这群御史手中的！
“污蔑！全是污蔑！陛下！这是有人刻意构陷！”王崇明噗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地喊冤，“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是否构陷，一看便知！”另一位御史也朗声道，“陛下！臣等还有人证！可证明王崇明与宫中某些势力勾结，甚至意图对陛下……”
“够了！”
一声苍老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冷喝骤然响起，打断了御史的话！
淳于太傅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沉痛：“陛下，老臣本不该过问俗务。然则今日之事，老臣竟不知朝中已败坏至此！互相攻讦，构陷成风，竟至于御前失仪，惊扰圣驾！此风断不可长！”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冷电般射向程御史等人：“尔等口口声声罪证确凿，谁知这些所谓账册供词，不是尔等为了扳倒政敌，精心伪造的？甚至……不惜与某些宫廷败类内外勾结？”
他巧妙地将水搅浑，将御史的弹劾定性为党争构陷，甚至暗示他们与宫廷内部人员（暗指可能存在的苏墨同党）勾结！
皇帝的眼神果然再次变得疑虑起来，看向程御史等人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程御史气得浑身发抖：“太傅！您德高望重，怎能颠倒黑白！这些证据……”
“证据真伪，自有有司勘验。”淳于太傅冷冷打断，随即转向皇帝，语气沉痛，“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平息纷争，稳定人心。不如先将一干涉事人等暂押，由三司会审，细细查证，方可水落石出。至于这几位御史……”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其心可嘉，但其行鲁莽，亦当稍作惩戒，以儆效尤。”
好一招以退为进！看似公正，实则是要将所有人控制起来，争取时间，然后利用他的影响力在幕后操作，最终必然是不了了之！
王崇明立刻领会，连忙叩头：“臣愿接受审查！以证清白！”
皇帝沉吟着，似乎被说动了。
苏墨在下面看得心急如焚！绝不能让此事被压下去！一旦进入三司会审的程序，就全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
一个清亮却带着决绝的女声，骤然响起！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那位一直低头侍立的司珍宫女官，竟突然越众而出，跪倒在御前！
“奴婢苏婉，冒死启奏！程御史所言，句句属实！王崇明之罪，罄竹难书！奴婢……亦有实证呈上！”
全场哗然！一个低等女官，竟敢在此刻站出来？！
王崇明和淳于太傅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阴毒！
皇帝也愣住了，看着跪在下面的陌生女官：“你是何人？有何证据？”
苏墨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向皇帝的目光，朗声道：“奴婢乃已故宰相沈文渊之女，沈青梧！”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沈文渊的女儿？！她不是早就该死在掖庭了吗？！
王崇明如同见了鬼一样，指着她，手指颤抖：“你……你……妖女！竟敢冒充罪臣之女！陛下！快将她拿下！”
淳于太傅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
皇帝更是震惊万分，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你是沈卿的女儿？！你有何证据？！”
“奴婢身份，陛下可随时查验！但此刻，证据在此！”苏墨从怀中掏出那个一直贴身藏着的铜管，高高举起，“此乃从‘魇’字号主祭钱德海秘藏之处所得！内记录其历年贪墨之详单、与其勾结之朝臣宦官名单、以及……其所效忠之幕后主使——‘佛爷’与宫中某位大人物的往来密信摘要！”
她刻意略过了羊皮名单，只突出了“佛爷”与宫中大人物的关系，将矛头直指最高层！
“而这位所谓的‘佛爷’！”苏墨猛地转头，目光如刀，直刺向脸色终于大变的淳于太傅，“正是这位看似超然物外、德高望重的淳于太傅！他手中那串佛珠，便是炼制那些可怜女孩人骨所成的邪器！静心苑的白色邪火、百味楼的地牢、皆是出自他的手笔！他追求长生是假，借此敛财揽权、修炼邪功、控制朝堂才是真！”
“放肆！”淳于太傅终于维持不住镇定，勃然变色，身上那股超然之气瞬间被阴厉取代，“黄口小儿，信口雌黄！陛下！此女定是妖人假扮，意图扰乱朝纲！其心可诛！来人！还不将她拿下！”
几名侍卫犹豫着上前。
“谁敢！”苏墨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三枚符片，握在手中，面对淳于太傅，毫无惧色，“太傅可认得此物？！此乃镇压你那邪火的符片！你可知，你那夜在王府静修堂杀人炼功，早已被我看在眼里！”
听到“王府静修堂”几个字，淳于太傅和王崇明的脸色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而那三枚符片出现的瞬间，淳于太傅手中的那串人骨佛珠，竟仿佛受到刺激般，自行微微振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无形的、阴冷邪异的气息开始弥漫！
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在场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无怀疑！
“妖僧！原来是你！”皇帝看到此景，再联想到之前种种疑点，终于恍然大悟，龙颜震怒！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御案，杯盘珍馐摔了一地！
“给朕拿下这个老贼！还有王崇明这个逆臣！彻查！给朕彻查到底！”
圣旨一下，局势瞬间逆转！
侍卫们再无迟疑，立刻扑向淳于太傅和王崇明！
淳于太傅眼见事败，脸上闪过极致的怨毒和疯狂！他猛地一把扯断那串人骨佛珠，向空中一抛！
“嗡——！”
佛珠炸开，黑气暴涨！一股冰冷邪恶的力量瞬间席卷画舫！
“保护陛下！”侍卫们惊呼着护驾。
混乱中，淳于太傅身形如同鬼魅，竟直接扑向舷边角落里吓得呆住的青璎！他想做最后一搏，挟持人质！
“青璎！”苏墨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将手中那三枚符片全力朝着淳于太傅的后心掷去！
“噗！”
三枚符片如同感受到邪气源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精准地没入淳于太傅体内！
“啊——！”淳于太傅发出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叫，身上黑气如同被烈日灼烧的冰雪般迅速消融溃散！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摔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那肆虐的黑气也随之消散。
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逆转和那超出理解的力量惊呆了。
苏墨顾不上其他，猛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吓傻了的青璎：“别怕！姐姐在！姐姐在！”
皇帝在侍卫的护卫下，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场面，看着倒地不起的淳于太傅、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王崇明、紧紧相拥的沈家姐妹、以及那群跪在地上却神情激愤的御史……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疲惫而又震怒的叹息。
“将一干人犯，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命三司、锦衣卫联合查办此案！凡有牵连者，一律严惩不贷！”
“沈氏女……沈青梧，”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墨，“护驾有功，揭露逆谋，朕……会还你沈家一个清白。”
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多看这混乱的一幕，拂袖转身，在侍卫簇拥下匆匆离去。
一场盛大的赏荷宴，以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苏墨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妹妹，看着被拖走的仇人，望着太液池上依旧盛放的荷花，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天，终于亮了。
然而，她心中却清楚，淳于太傅虽倒，但其根系深植朝野，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