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墨香雅阁,暗试金石
凤栖阁坐落于京城东市一条相对清雅的街道,门面并不张扬,黑底金字的匾额沉稳古朴,隐隐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商家的底蕴。
马车在后院悄无声息地停下。沈青梧——此刻已是苏墨——换上那身质地精良却不显奢华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绣着疏朗竹叶的月白比甲,头发挽成简洁雅致的单螺髻,只簪了一支素银嵌青金石的簪子。对着马车里备好的铜镜,她用顾老提供的药水略微调整了肤色和眉形,掩盖了原本过于惹眼的容貌,增添了几分书卷气和不易接近的清冷。
一名早已等候在此、做管事打扮的中年妇人 silent 地引她入内。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景致精巧的庭院,假山流水,兰草幽香,与前面的店铺隔绝开来,仿佛两个世界。
正厅门楣上悬着“漱石斋”的匾额,这里才是凤栖阁真正接待贵客的地方。厅内布置极尽雅致,多宝阁上陈列的并非俗气的金银珠宝,而是各类古陶、瓷片、青铜残件、孤本书画,灯光柔和,气氛静谧得如同文人书房。
一个穿着沉香色直裰、身形清瘦、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正站在案前,欣赏着一幅残破的古画。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温润平和地落在苏墨身上,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苏大家了?在下文谦,暂管这凤栖阁琐事。顾先生已来信说明,阁下一路辛苦。”
他语气从容,态度谦和,没有丝毫倨傲或探究,仿佛她本就是此地主人请来的寻常客卿。
苏墨压下心中的些许忐忑,依着顾老教导的礼仪,微微福身还礼:“文先生谬赞,大家之称不敢当。晚辈苏墨,初来乍到,日后还需先生多多指点。”
文谦含笑点头,并不多寒暄,直接引她到一旁的花梨木茶案前坐下,亲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韵律。
“苏姑娘既来,便是自己人。凤栖阁明面是做古玩生意,实则为何,顾先生想必已有交代。”文谦将一盏清茶推至她面前,声音平和却直接,“我们在此,是为寻友,亦是……清源。”
寻友,寻的是可联合的盟友;清源,清的是朝廷的污浊之源。话说的含蓄,意思却明白。
苏墨颔首:“晚辈明白。但凭先生吩咐。”
“吩咐谈不上。”文谦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递给苏墨,“这是近日阁中收到的几件需要鉴定的器物清单,以及几位已递帖预约的客人名录。苏姑娘先看看,熟悉一下。”
苏墨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心中不由一震。
清单上的器物,多是些年代久远、颇有来历甚至有争议的古物,鉴定难度极高。而客人名录上的几个名字,更是让她眼皮微跳——赫然有两位是羊皮名单上标注的人物!一位是国子监司业周敏中,另一位则是工部郎中赵德坤!
顾老的效率太高了!她才刚到,目标就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文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道:“周司业三日后会携一方疑似汉代‘皇后之玺’的印鉴来请阁中掌眼。赵郎中五日后送来一件前朝宫内流出的鎏金错银博山炉,炉底有疑为‘魇’字符的刻痕。”
他竟然对羊皮名单的事也一清二楚!而且精准地掌握了目标的动向和其手中可能涉及“魇”字号的关键器物!
这凤栖阁的能量,远超出她的想象。文谦此人,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只是一个管事。
“晚辈……需要做何准备?”苏墨稳住心神,问道。
“无需特别准备。以姑娘之才,辨物识人,自有分寸。”文谦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深邃了几分,“只需记住,在此处,您是古玩鉴赏大家苏墨,师从江南隐士,眼光毒辣,性情……略孤高。该看的看,该说的说,该试探的……也不必手软。”
他这是在赋予她极大的自主权和临机决断之权!
苏墨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苏墨明白。”
接下来的两日,苏墨便沉浸在凤栖阁浩瀚的藏书和藏品之中,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古玩鉴定、朝堂人物、官场秘闻的知识。文谦偶尔会来提点一二,言语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令她茅塞顿开。
她很快便适应了“苏大家”这个角色,言行举止间,那份因家学渊源和近期磨难而沉淀下的沉稳气度,与刻意伪装的清冷孤高融合得恰到好处,连阁中那些眼高于顶的老供奉们,私下里也对她多了几分认可。
第三日,国子监司业周敏中如期而至。
周敏中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标准的学官模样,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股难以化开的郁结和焦虑。他带来的那方“皇后之玺”玉印,材质确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工也古朴,但苏墨只上手掂量片刻,看了几眼印文和磕碰处的包浆,心中便有了数。
“周大人,”她将玉印轻轻放回锦盒,声音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印材质、工艺皆属上乘,然印文气韵稍欠汉代雍容,边角磨损亦有人为做旧之嫌。若民女所料不差,应是前朝永宣年间,某位痴迷古玉的亲王命高手匠人仿制把玩之物,并非真正的汉宫遗珍。”
周敏中闻言,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极大的失望和……一丝恐惧?他更在意的似乎并非是玉印的真伪,而是别的什么。
“果真……果真是假的?”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苏墨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状似无意地淡淡道:“不过,此印虽非汉制,但其玉料难得,雕工亦精,本身价值也不菲。只是……民女观印钮下方似有细微裂纹,像是……被某种阴寒之力侵蚀过?大人得此物后,府上可曾有何异状?”
周敏中猛地抬头,看向苏墨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你……你怎知……”他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闭嘴,脸色更加苍白。
苏墨心中冷笑,果然!这玉印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淘来的古玩,而是“魇”字号用来控制或者联络他的某种邪门器物!他今日来鉴定真伪是假,探查这器物是否失效或者反噬才是真!
“民女只是随口一提,大人不必在意。”苏墨放下茶盏,语气依旧平淡,“或许只是玉石自身的绺裂罢了。此印大人若是出手,凤栖阁可按前朝精品玉器市价收购;若是收藏,则需以香火温和滋养,勿近阴寒秽物。”
她的话听起来句句都是在说玉印,但听在周敏中耳中,却字字惊心!“勿近阴寒秽物”——这分明是在点他!
周敏中额头沁出冷汗,再也坐不住,胡乱拱了拱手:“多……多谢苏大家指点!老夫……老夫还需再斟酌斟酌!”说罢,几乎是仓皇地抱起锦盒,踉跄着快步离去,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墨知道,第一颗石子已经投出,在这位周司业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内心的恐惧和挣扎,已经到了临界点。
又过了两日,工部郎中赵德坤带着那件博山炉来了。
与周敏中的文人焦虑不同,赵德坤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一看便是惯于享乐的官僚。他带来的博山炉金光灿烂,工艺繁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苏大家,您给瞧瞧,这炉子可是正经的前朝宫内造办处出来的?底下这个符号,看着挺别致,是不是某种宫内印记?”赵德坤笑嘻嘻地问道,眼神却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和试探。
苏墨仔细查看炉体,尤其是炉底那个极其隐蔽的、与璇玑瓶符号同源的刻痕,心中已然明了。这炉子是真品,但恐怕曾是“魇”字号用来炼制那种特殊香料的器具之一,后来或许被赏赐或许被偷运出宫,落到了赵德坤手中。
她放下炉子,微微一笑:“赵大人,此炉确是前朝造办处精品,鎏金工艺和错银技法都无可挑剔。至于这炉底符号……”她故意顿了顿,看到赵德坤耳朵竖了起来。
“民女曾在一本极偏的《杂器考》孤本中见过类似记载,说前朝宫中曾有一隐秘机构,专司研制特殊香料,其器物底部便会镌刻此类符号,以作区分。据说其所制之香,有奇异功效,然具体为何,书中语焉不详,只提了一句‘似与丹道秘术有关’。”
“丹道秘术”四个字,如同针一样刺中了赵德坤!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眼神闪烁不定,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是……是吗?还有这等事?呵呵……倒是稀奇……”他干笑着,试图掩饰,“那这炉子……价值几何?”
“炉子本身价值不菲。”苏墨话锋一转,语气微凉,“不过,若真是那秘机构流出之物……民女倒是建议大人,出手需谨慎。毕竟牵扯前朝秘辛,又是这等玄乎之事,万一沾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大人如今仕途顺遂,何必徒增风险呢?”
她的话,看似建议,实为警告。点明东西的敏感来历,更暗示他“仕途顺遂”来之不易,不要因小失大。
赵德坤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听懂了弦外之音。他贪财,但更惜命爱官位。最终,他打了个哈哈:“苏大家说得是!说得是!老夫也就是好奇拿来玩玩,既是这等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稳妥些好,稳妥些好……”他收起博山炉,告辞的速度比周敏中慢不了多少。
送走赵德坤,文谦从屏风后转出,脸上带着赞许的笑意:“苏姑娘敲山震虎,分寸拿捏得极好。周敏中惊惧失措,赵德坤贪念暂消,心中都已种下疑虑的种子。接下来,只需静待时机,再稍加引导,或可为我所用。”
苏墨却微微蹙眉:“文先生,名单上其他人……”
“不急。”文谦摆摆手,“水滴石穿。眼下,还有另一件事,或许更需要苏姑娘即刻费心。”
他引她走到窗边,指向斜对面街角一家新开张、生意却异常火爆的酒楼——“百味楼”。
“据我们的人观察,这几日,经常有宫内采买模样的人出入此楼,并非用膳,而是直接进入后院。更奇怪的是,这家酒楼的东主,似乎与那位从慎刑司失踪的王管事,有几分说不清的关联。”
王管事?!他不是去看守皇陵了吗?怎么会和一家酒楼扯上关系?
苏墨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文谦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凝重:“而且,他们采买运送食材的车辙印……似乎格外深些。我怀疑,那车里装的,不单单是食材那么简单。”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苏墨脑海——那些被称作“料”的少女!难道“魇”字号贼心不死,又开辟了新的据点,甚至可能……还在继续那邪恶的勾当?!
“先生的意思是……”
“需要有人进去探一探虚实。”文谦看向她,“苏大家新来京城,慕名去尝尝百味楼的招牌菜,合情合理。”
新的任务,突如其来,却直指核心!
苏墨看着对面那家宾客盈门、看似寻常的酒楼,仿佛看到了一张正在悄然张开的、吞噬生命的巨口。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冷静。
“好。我这就去……尝一尝这百味楼的‘招牌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