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青鸢初啼,暗市试锋

顾老的居所,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杀机。院内药香与墨香交织,书卷堆积如山,地图勾勒着看不见的疆域,那盘未尽的棋局更是无声地诉说着无穷的算计。

沈青梧在这里度过了最初几日恍如隔世的平静。每日,顾老并不急于向她灌输什么惊世谋略,只是让她煎药、调息、辨认药材,偶尔让她读些看似无关的史书杂记,或是摆弄那盘永无止境的残局。

她的身体在汤药的调理下逐渐恢复了些许气力,掌心因劳作和逃亡留下的伤痕也开始结痂。但内心的焦灼却与日俱增。她怀揣着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却困在这方寸小院,如同宝剑藏于匣中,让她坐立难安。

第五日清晨,她终于按捺不住,在为顾老研磨药粉时,低声问道:“先生,我何时可以开始?”

顾老头也未抬,苍老的手指拈起一撮药末,在鼻尖轻嗅:“心浮气躁,乃谋者大忌。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沈青梧一怔,抿紧了唇。她确实急切,大仇未报,真相未明,妹妹仍在深宫,她如何能安心?

“敌人不会因你未准备好而放缓脚步。”顾老放下药末,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但盲动,只会让你死得更快。你可知王崇明为何能扳倒你父?”

沈青梧眼中闪过恨意:“他构陷污蔑!”

“是,也不是。”顾老淡淡道,“他抓住了你父亲门下一个学生收取地方官员些许冰敬炭敬的小辫子,以此发难,牵藤扯蔓,最终织成一张‘结党营私’的大网。这是阳谋。他更早一步截获了你父亲察觉军饷亏空、欲要密奏的消息,抢先一步制造了‘龙袍玉玺’的‘罪证’,这是阴谋。阳谋与阴谋结合,方才能一击毙命。”

他顿了顿,看着沈青梧逐渐变得凝重的脸色:“你要复仇,要翻案,仅凭一腔恨意和那几片瓷瓶碎片,远远不够。你需要知道他们如何运作,如何编织罗网。而后,你才能学会如何……撕破它,甚至,用它来网住他们。”

沈青梧后背升起一股寒意,随即是豁然开朗的震动。她一直想着如何找到证据揭发,却从未深思过敌人那套运作的规则。

“请先生指点。”她心悦诚服地躬身。

从这一日起,沈青梧的学习才真正开始。顾老的教学方式奇特而高效。

他不再让她读史,而是让她分析朝中几位重臣近日奏疏的措辞差异,揣摩其派系立场与暗中较劲;他让她背诵京城各坊市的地图、物价、甚至一些底层官吏、帮派头目的姓名与癖好;他模拟各种场景,让她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与应对——

“若你是某位亲王的外室管家,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封密信送入亲王府,而不经过任何明面渠道?” “假如你需要查证一桩三年前的地方亏空案,但所有卷宗已被销毁,你会从何处着手寻找蛛丝马迹?” “若你发现跟踪你的人突然变成了两批,彼此似乎并不知情,你当如何?”

这些问题光怪陆离,却又刀刀见血,直指权力阴影下的运作规则。沈青梧如同饥渴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一切。她天生敏锐的政治嗅觉和过往在父亲身边无意间耳濡目染的东西,被顾老彻底激活、锤炼。

她开始明白,权力不仅是金殿之上的高谈阔论,更是市井巷陌间的信息交易,是账簿文书里的数字游戏,是人心欲望的精准拿捏。

半个月后,顾老给了她第一个真正的任务。

“京城西市的‘墨韵斋’,表面是家书画铺子,实则是各方消息暗中流转的所在。”顾老将一枚不起眼的、刻着奇异纹路的铜钱放在桌上,“你去那里,找一个叫‘老鬼’的人,取回他手上关于漕运总督近日巡查路线变更的密报。价格,不能超过五十两。”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模拟,这是真正的潜入与交易!

“我……以什么身份去?”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顾老打量着她。这些时日,她褪去了些许掖庭带来的憔悴,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但那双眼睛过于明亮清澈,与市井环境格格不入。

“你日后需要经常行走于暗市,需要一个身份。”顾老沉吟片刻,“就叫‘青鸢’吧。青衣,覆面,少言。至于如何让‘老鬼’相信你有资格和他做买卖,那是你的事。”

青衣覆面,少言。沈青梧默念着这几个字,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一个身着普通青色棉裙、以同色面纱遮住大半面容的女子,出现在了京城西市喧闹的人流中。她步履平稳,目光低垂,看似与周遭讨价还价的妇人无异,但唯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下,她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墨韵斋门面不大,里面光线昏暗,充斥着陈年纸墨和灰尘的气息。一个伙计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打盹。

沈青梧没有看他,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几幅赝品山水,一些廉价砚台,并无特殊。她径直走到柜台前,指尖将那枚特制铜钱轻轻按在台面上,推向伙计,声音压低,略显沙哑:“寻一味‘鬼点头’的古墨。”

伙计掀开眼皮,瞥了那铜钱一眼,懒散的神情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动声色地收起铜钱,朝里间歪了歪头:“后院水缸旁,自己去找。”

后院更显破败。一个干瘦矮小、眼神浑浊的老头正坐在小马扎上捣鼓几块破砚台,想必就是“老鬼”。

沈青梧走近,依旧沉默,只是将一枚银锭(顾老所给)放在他脚边的破木箱上。

老鬼头也没抬,嗤笑一声:“哪来的雏儿?规矩不懂?五十两,只够买句废话。”

沈青梧心脏紧缩,知道这是试探。她不能怯,也不能躁。想起顾老教导的“借势”,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来自记忆里某位高傲女官的腔调:“鬼老的‘废话’,有时候比总督衙门的公文还值钱。就不知这次的‘废话’,值不值得我家主人再加一份‘冰敬’?”

她的话模糊两可,既点出知道对方价值,又暗示了自己背后有“主人”且能量不小(冰敬通常指地方官员给京官的贿赂),更精准地提到了“总督衙门”,切中了要害。

老鬼捣鼓砚台的手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锐利地上下打量着她这个“青鸢”,似乎在评估真假。

沈青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袖中的手指却已掐入掌心。

良久,老鬼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干涩:“有点意思。”他踢了踢脚边一个破麻袋,“东西在里面,自己拿。钱,放下。”

沈青梧弯腰,从麻袋里摸出一个细竹筒,看也不看便塞入袖中,同时将银锭放下,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直到走出墨韵斋,重新融入喧闹的西市人流,感受着冬日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她才允许自己缓缓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成功了。她凭借冷静和学来的话术,完成了第一次暗市交易。

她握紧袖中的竹筒,快步向顾老的小院走去。然而,就在经过一个卖炊饼的摊贩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冷宫佛堂欲要杀她灭口的刀疤脸!他换了一身普通的家仆装扮,正低头在一个杂货摊前买东西,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沈青梧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王管事甚至王崇明的势力,已经察觉到她的踪迹,追到了官外?!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而下,刚刚因为完成任务而生出的一丝兴奋瞬间荡然无存。

她立刻压低斗笠,转身汇入更拥挤的人流,心脏狂跳,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之上。

回家的路,突然变得无比漫长而凶险。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