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残瓷为饵,惊弓之语

笔洗碎裂的余音,仿佛还在掖庭冰冷的空气中震颤。

张公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徒劳地用手拢着地上那些深蓝色的碎瓷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割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肩膀微微发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肥硕的脸颊滑落,砸在雪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

那不是愤怒,是纯粹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恐惧。

沈青梧跪在不远处,低垂着头,用受伤的手捂住另一只手臂被碎瓷划破的伤口,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灰布的衣袖。她剧烈地喘息着,扮演着惊魂未定,但眼角的余光却将张公公的失态尽收眼底。

她赌对了。这片御瓷,果然是催命符。

几个心腹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凑过来,想帮忙收拾残局,却被张公公一声嘶哑的低吼喝退:“滚!都给我滚远点!谁都不准看!”

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沈青梧,那目光复杂得惊人,混杂着恐惧、怨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他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沈青梧只是抬起苍白的小脸,泪眼婆娑,满是闯下大祸后的无助与哀求。

“公…公公…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地太滑了…”她声音破碎,带着哭腔。

张公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粗暴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也立刻消失。

沈青梧如蒙大赦,踉跄着爬起来,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怨毒又惊恐的目光,一直钉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拐过墙角。

一离开张公公的视线,她脸上的惊恐便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她回到排房角落,寻了点干净的布条,默默将手上几处伤口缠紧。血很快渗了出来,但她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打碎了如此敏感的东西,张公公绝不敢隐瞒太久。他背后的人,很快就会知道。

接下来的半天,掖庭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张公公把自己关在了他那间还算暖和的小屋里,再未露面。活计由几个小太监代为监督,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沈青梧照常干活,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她仔细留意着每一个进出院落的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向外传递消息的低等小太监。

果然,傍晚时分,一个平日里负责跑腿、有些油滑的小太监吉祥,被张公公悄悄叫进了屋子。没过多久,吉祥出来,眼神闪烁,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低着头快步朝掖庭大门走去。

沈青梧的心提了起来。他要去报信!

绝不能让他就这么把消息送出去!必须知道接收消息的人是谁,或者至少,截住它!

她脑中飞速运转。硬拦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意外,让他身上那可能存在的字条或口信暴露,或者至少,让他无法顺利完成使命。

机会稍纵即逝。吉祥已经快走到院门口了。

沈青梧眼神一扫,看到墙角几个刚刚清洗完毕、用来浇灌院内那几棵半死不活小树的木桶。她立刻端起一桶冰冷的、满是浮冰的废水,装作要去浇树的样子,步履“匆忙”地朝着吉祥的方向“无意”地撞了过去!

“哎呀!”

“砰——哗啦——!”

一声惊呼伴随着木桶坠地的巨响和水花泼溅的声音同时响起!

沈青梧“失去平衡”,整个人和木桶一起撞在了吉祥身上!冰冷的废水劈头盖脸地浇了吉祥一身,把他淋成了落汤鸡,怀里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那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物件,像是一块点心,但又似乎太硬了些。

“要死啊你!没长眼睛吗!”吉祥冻得直哆嗦,气得破口大骂,手忙脚乱地就去捡那油纸包。

“对不起!吉祥公公对不起!地太滑了我没站稳……”沈青梧连声道歉,也慌忙弯腰帮忙去捡,手指却“不小心”猛地一划,精准地将那湿透的油纸包撕开了一个口子!

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点心,而是一块质地粗糙的灰白色土块!土块的一面,似乎用某种尖锐之物刻划了几个极其潦草的符号!

吉祥脸色骤变,如同见了鬼一样,猛地一把推开沈青梧,将那块湿漉漉的土块死死攥在手心,塞回怀里,也顾不上骂人了,像是身后有鬼追一样,瑟瑟发抖地跑出了掖庭大门。

沈青梧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冷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冷得她牙齿打颤。但她看着吉祥狼狈逃窜的背影,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虽然没看清全部符号,但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类似于“彐”的刻痕。而这土块传信的方式,如此粗糙原始,绝非宫廷正规的传递渠道,倒像是……某种见不得光的地下联络!

张公公背后的人,行事竟如此隐秘鬼祟?

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慢慢走回排房。其他宫女看到她这副狼狈样子,大多投来漠不关心的目光,唯有角落里咳嗽的孙嬷嬷,目光在她湿透的衣襟和受伤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是夜,风雪更急。

沈青梧搂着已经睡熟的青璎,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她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

约莫子时,院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敲门声——是敲张公公那间小屋的门。

来了!

沈青梧的心猛地提起。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再次透过那个破洞向外望去。

风雪中,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瘦高身影闪进了张公公的屋子。不是白天那个眼线太监!这个人的身形更高一些,步伐也不同。

小屋的窗户被厚厚的棉帘遮着,看不清里面,只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执声!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一个陌生的、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怒气。 “不…不是奴才……是那死丫头……她摔碎了……她一定是故意的……”张公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放屁!她怎么可能知道?!你看管不力,弄丢了东西,还敢狡辩!” “真的……大人明鉴……那丫头邪性得很……她是不是发现了什……” “闭嘴!”陌生声音厉声打断,“主上的意思是,那条线绝不能暴露!既然可能引起了怀疑,那知道太多又管不住嘴巴的废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明白吗?”

话音到此,骤然低沉下去,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

但最后那句充满杀意的话,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沈青梧的耳中!

他们说的“废物”,是指张公公?还是要……灭她的口?

几息之后,小屋的门开了。那个黑色斗篷身影闪了出来,迅速消失在风雪夜色中。小屋里,再无声息,死一般寂静。

沈青梧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下来。

她抛出残瓷为饵,果然钓出了藏在深水下的鱼。虽然只是一鳞半爪,但足以让她窥见这潭水有多深,多浑。

张公公只是一条被吓破了胆、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走狗。而他背后的人,手段狠辣,行事隐秘,并且极度害怕某条“线”暴露。

那条“线”……是指那神秘的丝绦?还是指他们传递信息的地下渠道?或者……另有所指?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冷静和决绝,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张公公这颗棋子,既然已经半废,而且可能被他的主人打算舍弃,那么……或许可以在他彻底变成死棋之前,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窗外,风雪呜咽,如同鬼哭。

沈青梧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仿佛藏着无尽秘密和恐惧的小屋门上。

猎手与猎物的身份,正在这风雪之夜,悄然发生转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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