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幽庭暗影,初试锋芒
掖庭的清晨,是在一阵刺耳的铜锣声中开始的。
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纸窗上破损的缝隙,切割出几道冰冷的斜痕。沈青梧悄无声息地起身,为身旁还在熟睡的妹妹掖好那床薄得透风的旧被,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通铺。
同屋的十几个罪奴宫女早已习惯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个个面色麻木,动作迟缓地穿着单薄的宫装。只有沈青梧,在系好腰间那根灰色布带后,总会极快地将散落的发丝抿得一丝不乱,仿佛这微不足道的整齐,是她与昨日那个骄傲的自己之间最后的联系。
“动作都快着点!今日各宫的秽物多了一倍,洗不完,谁都别想吃饭!”张公公尖利的嗓音在院中响起,伴随着皮鞭抽在冷空气中的爆响。
沈青梧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自那日炭火之事后,张公公明面上再未刻意刁难过她,甚至她与青璎的饭食里,偶尔能见到一丝难得的油腥。但这份“特殊照顾”背后,是那双绿豆小眼里日益增长的探究与忌惮。
她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摞沉重木桶,走向院角那排终年萦绕着污秽气味的石槽。冰冷的污水浸过手腕,早已溃烂的冻疮遇到咸涩的皂角水,立刻传来钻心的刺痛。她面不改色,只将袖子又往下扯了扯,默默开始重复那永无止境的刷洗动作。
四周是宫女们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长春殿的赵美人昨儿个冲撞了王美人,被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哪个王美人?”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位新得宠的、御史大夫王崇明家的千金啊!”
沈青梧搓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王美人,王婉仪。王崇明的女儿。仇人之女的风光,与她父兄的鲜血和沈家女眷的苦难,形成如此讽刺的对比。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间,又被她死死咽下。
“啧啧,真是得势了……听说陛下昨晚又歇在她那儿了。” “如今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就数她风头最盛了。连带着她宫里的人都趾高气扬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转化为对得势宫人的羡慕和对自身命运的哀叹。
沈青梧不再倾听,她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活计和脑海中的飞速运转上。王婉仪得宠,王崇明圣眷正浓,这意味着她想翻案,难如登天。父亲的门生故旧,如今怕是避之不及。
希望渺茫,但她不能放弃。掖庭是囚笼,也是宝库。这里汇聚了来自各宫最肮脏的废弃物,也流淌着最不加掩饰的宫廷秘辛。
午间歇息时,众人挤在背风的廊下,分食着硬如石块的粗面饽饽。沈青梧将自己的那一份悄悄掰下一大半,藏入袖中——那是留给正在长身体却总是吃不饱的青璎的。
她靠坐在一根廊柱下,假寐休息,耳朵却捕捉着身边的一切声响。两个负责给各宫送洁净衣物的小宫女正低声抱怨。
“……永巷最里头那处废殿,真是邪门,以后我可不敢单独去了。” “怎么了?” “昨日我去送洗好的旧帐幔,好像听见里面有哭声!像是……像是冷宫里的李废妃!吓得我放下东西就跑回来了!”
冷宫?李废妃?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父亲曾偶然提过,多年前一位姓李的妃嫔因巫蛊之事被废,似乎也曾掀起轩然大波,牵连甚广。这其中会有关联吗?
她正沉思间,忽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身旁传来。是负责浆洗的老宫女孙嬷嬷,她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灰败,几乎喘不上气。
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躲开几步,生怕被过了病气。
沈青梧犹豫片刻,站起身,走到孙嬷嬷身边,轻轻为她拍背。触手之处,老嬷嬷的肩胛骨瘦得硌人。沈青梧从自己少得可怜的水壶里倒出一点温水,递了过去。
孙嬷嬷喘匀了气,浑浊的老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低声道:“多谢。”
“嬷嬷保重身体。”沈青梧声音平静。
孙嬷嬷沉默地喝了几口水,忽然极快极低地说了一句:“小心张公公,他背后有人盯着你呢。”
沈青梧瞳孔微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收回水壶,微微颔首,仿佛这只是晚辈对长辈最寻常的关怀。
下午的活计更重。或许是因王美人得宠,其所在的长春殿用度奢侈,送来的污秽之物也格外多。张公公在一旁来回踱步,脸色阴沉,不时呵斥动作稍慢的宫女。
天色渐暗,寒风更冽。眼看堆积如山的木桶才洗了一半,今晚注定又要熬到深夜。
张公公忽然停下脚步,尖声道:“今日洗不完,谁都不准歇!尤其是你,沈青梧,”他绿豆大的眼睛闪着恶毒的光,刻意提高了音量,“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偷懒,你的份额,加倍!”
几个平日巴结张公公的嬷嬷立刻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沈青梧抬起头,看了张公公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张公公心里莫名一虚,想起了那晚被她轻言细语揭破秘密的恐惧。但他旋即挺直了腰板,他背后的人说了,只要盯紧这个沈氏女,找出她的错处,自有他的好处。
沈青梧收回目光,默默走到分配给自己的那堆山一样的木桶前,继续埋头苦干。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动作着。
夜色彻底笼罩了掖庭,四周点起了昏暗的油灯。其他宫女陆续完成了活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了,只剩下沈青梧一人,还在冰冷的石槽前。旷大的院落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寒风的呼啸。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哆哆嗦嗦地跑了过来。
“姐……姐姐……”青璎穿着单薄的衣衫,小脸冻得发青,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冰冷的饽饽,“我给你留了吃的……你还没回来,我害怕……”
沈青梧看着妹妹,心中一痛,连忙在粗布裙上擦干手,接过那冰硬的饽饽,又用自己的体温去捂青璎冰冷的小手:“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外面冷。”
“我陪姐姐……”青璎怯生生地说,眼睛里满是依赖和恐惧。
忽然,一阵狂风卷过,竟将廊下的一盏油灯吹灭了一小半,院子更加昏暗。
沈青梧心中一动。她拉着青璎走到院墙角落那堆刚送来、尚未清洗的华美宫纱前——那是长春殿王美人宫里的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快速地摸索检查着。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一片异样的坚硬。她悄悄捏了捏,那东西藏在层层纱罗的夹缝里,像是一块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牌。
她的心猛地一跳。来不及细看,远处已传来脚步声和张公公不耐烦的催促:“磨蹭什么?!完不成,今晚你姐妹俩就都别睡了!”
沈青梧迅速缩回手,将那件宫纱若无其事地扔进待洗的木桶中,然后拉着妹妹,快步走回石槽边,声音清晰地应道:“就快好了。”
她重新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
但就在这一刻,借着远处微弱摇曳的灯火,她瞥见张公公身旁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陌生的、穿着体面太监服饰的身影。那人正静静地站着,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青梧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那不是掖庭的人。
那审视的、冰冷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目光……属于宫里真正有权势的大人物手下的探子。
张公公背后的人,终于忍不住要伸出触角,来试探她这只蛰伏的凤凰了吗?
她用力搓洗着手中的秽物,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寒意,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她的骨髓。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走的每一步,都将真正如履薄冰。但那件宫纱夹层里的东西,和那个暗处的窥视者,也让她明白——棋局,已经悄然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