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九鸾钗隐,暗海波澜
掖庭的夜,深沉得能吞噬一切声响。
沈青梧侧躺在冰冷的通铺上,听着身旁妹妹青璎不均匀的呼吸声——那孩子下午受了风寒,此刻正发着低烧,小脸通红,在睡梦中不时惊悸。沈青梧将自己的薄被也严严实实地裹在妹妹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却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袖中那枚硬物之上。
那枚从长春殿宫纱夹层里摸出来的东西。
指尖细细描摹着它的轮廓:不大,约莫半指长,质地冰凉似铁,却又更沉,形状……像是一只极小的鸟儿,有着展翅的轮廓,尾部似乎还有细微的刻痕。
九鸾钗的钗尾饰物?还是某种信物?
她的心在胸腔里沉沉地跳。长春殿,王美人的居所。王婉仪的东西里,为何会藏着这等隐秘之物?是有人要陷害她?还是这本身就是一桩见不得光的秘密交易的一部分?
无论是哪种,这东西都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衣袖,更灼烧着她的心神。张公公背后那人派来的眼线,那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是否就是为了此物?
绝不能暴露。
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眼下最要紧的,是青璎的病。在这缺医少药的掖庭,一场风寒足以夺去一个孩子的性命。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沈青梧如常起身,将妹妹用被子裹紧,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心下一沉。
她沉默地加入劳作的行列,手下不停地刷洗,目光却时时留意着周遭。张公公今日来得格外早,搓着手,在那排石槽前来回走动,眼神闪烁,不时瞥向她这边,带着一种焦躁又贪婪的期待。
他在等什么?等自己慌乱出错?还是等自己忍不住去处理那烫手的山芋?
沈青梧越发肯定,那东西至关重要。
歇息的间隙,她找到缩在角落里咳嗽的孙嬷嬷,将自己藏了一夜、仅剩的那小块能吊命的干粮塞进老人手里。
孙嬷嬷一愣,浑浊的眼睛看向她。
“嬷嬷,”沈青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神恳切,“我妹妹病了,烧得厉害。求您指点,哪里能弄到一点最便宜的柴胡或是姜块?”
孙嬷嬷捏了捏手里那硬邦邦却救命的饽饽,又看看眼前这姑娘苍白却坚毅的脸,沉默了片刻,终于嘶哑地开口:“西北角,负责倒夜香的哑婆……她懂些粗浅的草药,偶尔会备一点。但她性子怪,要东西换。”
“用什么换?”沈青梧立刻问。
“她嗜甜。”孙嬷嬷说完,便闭上眼,不再看她,仿佛只是梦呓。
甜?在这苦寒的掖庭,糖是堪比黄金的奢侈之物。沈青梧的心沉了下去,但看到孙嬷嬷那副拒绝再交流的模样,只能低声道谢。
希望似乎又被掐灭了一分。
下午,天色愈发昏暗,竟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监工的宦官躲回了屋里,宫女们也都缩手缩脚,效率慢了下来。
忽然,掖庭那扇终日紧闭的破旧木门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推开。
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吹得众人一个激灵。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一群衣着体面、神色倨傲的太监和嬷嬷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管事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扫视着院内如同扫视一群蝼蚁。
张公公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刘总管,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腌臜地方来了?可是上头有什么吩咐?”
那位刘总管眼皮都未抬一下,尖细的嗓音拖得长长的:“长春殿王美人昨夜遗失了一枚心爱的九鸾钗金翅饰钮,陛下亲赏的物件儿。搜遍了各宫都没有,咱家奉旨,只得来这最后经手的地方查查了。”
九鸾钗!金翅饰钮!
沈青梧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袖中之物瞬间变得重若千钧!他们果然是为此而来!如此兴师动众,竟真是陛下亲赏之物?那这东西就不是简单的饰物,而是御赐之宝!私藏御赐之物,是杀头的大罪!
王婉仪……好狠毒的心思!若是她自己用来构陷他人,或是有人利用此物算计她,无论哪种,这盆污水眼看就要泼到自己头上!
院内顿时一片死寂,所有宫女都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张公公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装作大惊失色:“竟有此事?哪个杀才如此大胆!搜!快搜!定要揪出这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他说着,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沈青梧。
刘总管一挥手,带来的那群人如狼似虎地散开,冲入宫女们居住的简陋排房,开始翻箱倒柜。破旧的被褥、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被粗暴地扔在地上,践踏在泥雪里。
哭喊声、求饶声、呵斥声瞬间充斥着小院。
沈青梧跪在冰冷的地上,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她能感觉到那刘总管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来回逡巡。袖中的那只“金翅鸟”硌着她的手臂,提醒着她灭顶之灾近在咫尺。
不能慌。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几乎要炸开的头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这东西绝不能在他们搜身时被发现。现在扔掉?众目睽睽之下,无异于自认罪名。藏在院内?同样风险极大。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倒夜香的哑婆!西北角!那里僻静,且哑婆身份特殊,常人避之不及,搜查的人或许也会忽略那个角落!
这是唯一的生机!
就在一个嬷嬷即将搜到她这边时,沈青梧忽然身体一软,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团。
“怎么回事?”刘总管不耐地皱眉。
张公公立刻道:“怕是染了风寒,这两日掖庭病了不少……”
沈青梧抬起咳得通红的脸,气息微弱,眼神涣散地对张公公道:“公……公公……奴婢实在难受……怕是昨日下午清洗长春殿物件时沾了病气……求公公开恩……容奴婢去一趟……一趟净房……”她声音断断续续,恰到好处地点出“长春殿”和“病气”。
张公公一听“长春殿”和“病气”,下意识怕沾染上身,又见刘总管在此,不敢表现得过于苛刻,只得厌恶地挥挥手:“快去快回!别污了总管的眼!”
刘总管冷哼一声,未置可否,显然也没把一个低等罪奴的突发急病放在心上。
沈青梧如蒙大赦,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几乎是小跑着朝西北角那处更破败的角落奔去。她能感觉到身后有几道怀疑的目光跟随着,但她不敢回头。
西北角果然更加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一间低矮的窝棚孤零零立在那里。
沈青梧心脏狂跳,时间紧迫!她迅速扫视四周,发现窝棚后面堆着几个空的破旧木桶。她疾步过去,假意弯腰呕吐,飞快地将袖中那枚滚烫的金翅饰钮塞进一个木桶边缘的裂缝里,并用一点冻硬的污泥稍稍遮掩。
刚做完这一切,身后就传来脚步声。她回头,只见一个面容丑陋、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婆子正站在窝棚口, silent地盯着她,手里还拿着一个药杵。正是哑婆。
沈青梧心头一动,来不及多想,迅速从怀里掏出那枚她珍藏已久、从未舍得用掉的唯一一枚小巧银耳钉——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她将银耳钉和身上仅有的两枚铜钱一起,塞进哑婆粗糙的手中,指了指妹妹所在的方向,又做出一个发烧、喝药的动作,眼神哀切恳求。
哑婆看看手里的银钉和铜钱,又看看她苍白焦急的脸,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攥紧了手,转身回了窝棚。
沈青梧不知她是否明白,但已没有时间。身后的脚步声近了,是张公公派来盯梢的小太监。
她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继续装作虚弱的样子,慢慢往回走。
院子里,搜查已近尾声。自然一无所获。
刘总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公公额角也渗出了汗珠——若搜不出,他也不好交代。
最终,刘总管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过跪了一地的宫女,最后定格在刚刚返回、脸色苍白如纸的沈青梧身上。
“既然搜不出……”他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那就一个个搜身吧。从你开始。”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沈青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张公公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
沈青梧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身上虽然没有饰钮,但那枚银耳钉已经给了哑婆……他们若搜身,发现她身无长物,唯独少了母亲留下的耳钉,会不会怀疑她用以贿赂或交换了什么?
两个嬷嬷面无表情地上前,就要来拉扯她的衣服。
就在这时,掖庭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清晰的呼唤:
“刘总管!刘总管留步!”
一个穿着更为高级太监服色的人快步走进来,先是向刘总管行了一礼,然后附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刘总管听着,脸色微微变了,先是惊讶,随即闪过一丝不甘,最后又归于平静。
他听完,眯着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沈青梧,又扫了一眼张公公,忽然冷笑一声:“罢了,上头说了,东西既不在掖庭,便不必再大动干戈。兴许是长春殿的自己人收错了地方。回吧。”
说完,竟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转身,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留下满院愕然的人群和目瞪口呆、脸色由红转白的张公公。
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沈青梧跪在雪地里,感受着刺骨的寒冷,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是谁在最后一刻叫停了搜查?那个“上头”是谁?为什么要帮她?还是说,这根本不是帮忙,而是另一场更深谋算的开始?
她抬起头,望向西北角那处荒凉的窝棚。
暗流并未消失,只是以更汹涌的姿态,潜入了冰层之下。
她站起身,拍去膝上的雪尘。眼神却比这雪更冷。
无论幕后是谁,这盘棋,她必须下下去。为了活下去,为了青璎,为了沈家。
她看向张公公,对方正因算计落空而气急败坏。
沈青梧缓缓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他听清:
“公公,我妹妹若熬不过今晚……您说,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张公公猛地瞪向她,对上那双深不见底、再无丝毫掩饰冰冷杀意的眼眸,竟吓得后退了半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污秽,也暂时掩盖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阴谋与杀机。
只有沈青梧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