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掖庭录:凤隐九重阙

永和三年的初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细密的雪籽扑簌簌地随着北风敲打在描金彩绘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沈青梧跪坐在暖阁内的波斯地毯上,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琴弦,一曲《梅花三弄》从指尖流淌而出,清越悠扬。

“小姐的琴艺越发精进了呢,连宫里的乐师都比不上啦。”贴身侍女云袖端着热茶进来,笑嘻嘻地说道。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淡淡的檀香在空气中弥散。沈青梧今日穿着鹅黄色绣折枝梅花的锦袄,裙摆逶迤在地,宛若绽放的花朵。她刚刚及笄不久,乌发如云,只简单簪了一支碧玉簪,越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就你嘴甜。”沈青梧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父亲下朝回来了吗?”

“老爷刚回府,正在书房和几位大人议事呢。听说边关大捷,陛下龙心大悦,要在宫中设宴庆功呢。”云袖压低声音,“老爷这次又立了大功,说不定...”

话音未落,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

“小姐!不好了!”冲进来的是府中的老仆沈安,他面色惨白,声音颤抖,“外面、外面来了好多禁军!把府邸围住了!”

琴声戛然而止。

沈青梧心头一颤,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溅湿了裙摆。她猛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问明情况,就听见前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怒喝声。

“奉旨查抄宰相府!所有人不得妄动!”

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沈府上空炸响。

沈青梧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她看见院子里站满了披甲执锐的禁军,火把将飘落的雪花映照得如同血滴。

父亲沈文渊被两个禁军押着,朝服被扯得凌乱,却依然挺直脊背,目光如电地扫视着来人。

“李统领,这是何意?”沈文渊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为首的禁军统领李贽展开一卷明黄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沈文渊结党营私,勾结边将,意图不轨,罪证确凿。即日起革去所有官职,查抄家产,一应人等押入天候审!钦此——”

“荒唐!”沈文渊厉声喝道,“我沈家世代忠良,陛下怎能听信谗言!”

“忠良?”一个阴冷的声音从李贽身后传来,身着紫袍的御史大夫王崇明缓缓走出,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沈文渊,你私通边关守将,密谋兵变,府中藏有龙袍玉玺,还敢自称忠良?”

沈青梧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王崇明是父亲在朝中的政敌,多年来明争暗斗不断,没想到竟使出如此毒计。

“搜!”李贽一挥手,禁军如狼似虎地冲入各个房间。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女眷的哭喊声、器皿破碎声、禁军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沈青梧被两个粗壮的禁军从暖阁中拖出,押到前院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看见母亲被推搡着摔倒,发髻散乱;看见十岁的妹妹青璎吓得瑟瑟发抖,小脸惨白;看见府中仆役被一个个捆绑起来。

“姐姐!”青璎哭喊着想要扑过来,却被一个禁军粗暴地推开。

“别碰她!”沈青梧厉声喝道,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禁军死死按住。

王崇明踱步到她面前,俯下身,压低声音说道:“沈小姐,可惜了啊。若是你父亲肯与我合作,何至于此?”

沈青梧抬起头,目光如刀:“王大人,构陷忠良,你不会有好下场。”

王崇明冷笑一声,不再看她,转身指挥搜查。

不多时,一个禁军捧着一个木匣跑来:“大人,在书房暗格中发现了这个!”

王崇明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件明黄色的袍子——赫然是龙袍!还有一方玉玺!

“沈文渊,你还有何话可说?”王崇明高举证物,声音尖锐。

沈文渊目眦欲裂:“栽赃!这是赤裸裸的栽赃!”

混乱中,沈青梧的目光与父亲相遇。沈文渊眼中闪过无尽的痛楚与不舍,微微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活下去。

那一刻,沈青梧的心如被撕裂。她知道,父亲这是在告别。

“全部押走!”李贽下令。

沈府上下百余口人被铁链锁拿,在漫天风雪中押出府门。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转眼间成为罪臣宅邸。

沈青梧回头望去,朱漆大门被贴上封条,积雪覆盖了熟悉的飞檐画栋。她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强迫自己将这一幕刻入骨髓。

天牢里阴暗潮湿,充斥着霉味和血腥气。沈家男丁与女眷被分开关押,沈青梧与母亲、妹妹以及府中女眷被扔进一间狭窄的牢房。

三日后的清晨,狱卒打开牢门,高声宣读判决:“罪臣沈文渊,明日午时处斩!沈家成年男丁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牢房中顿时哭成一片。沈青梧的母亲当场昏厥,青璎扑进姐姐怀中,浑身发抖。

“不...父亲...”沈青梧喃喃自语,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

第二天午时,尽管牢房听不到刑场的声音,沈青梧却仿佛听到了那一声铡刀落下的闷响。她面向刑场方向,缓缓跪下,叩了三个头。

母亲自此一病不起,在转入掖庭的前夜,悄无声息地去了。沈青梧抱着妹妹,泪已流干。

掖庭局是宫中最底层宫人居住劳作的地方。沈家女眷被带入时,引来了各种目光——好奇、怜悯、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还以为自己是宰相千金呢?”一个管事的宦官尖着嗓子道,“在这里,你们比最低等的奴婢还不如!都给我记住了!”

沈青梧被分去刷洗恭桶,这是掖庭最脏最累的活计。寒冬腊月,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很快布满冻疮,裂开血口。

夜晚,她与妹妹挤在通铺角落,盖着薄薄的破被。青璎常在梦中惊醒,哭泣着要找爹娘。沈青梧只能紧紧抱住她,轻声安慰,自己的心却在滴血。

最初的几天,沈青梧几乎撑不下去。屈辱、悲痛、绝望几乎将她淹没。但每当看到妹妹惊恐无助的眼神,想到父亲的遗言,她就逼自己咽下所有苦楚。

她开始观察,学习,沉默地承受一切。

掖庭是消息最杂乱的地方,各宫的污水和秘密都在这里汇聚。宫女太监们闲谈时,会不经意泄露许多信息——谁得宠谁失势,朝中有什么动向,哪位大臣又出了什么事。

沈青梧默默记下所有这些碎片信息,在脑中拼凑分析。她发现,那个陷害父亲的王崇明如今圣眷正隆,女儿刚被选入宫中封为美人。

一天,沈青梧在清洗一件破损的宫装时,发现衣襟内里绣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她心中一动,想起曾在父亲书房见过这个符号——那是一个秘密监察组织的标记,直属于皇帝。

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她开始格外留意那些被送来的旧衣杂物,果然又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父亲曾经无意中教她的那些朝堂知识、权谋手段,如今在最低贱的地方悄然苏醒。

机会来得突然而意外。

那年初雪特别大,掖庭局的炭火供应不足。管事的宦官张公公竟扣下大部分炭火,中饱私囊,宫人们只能在严寒中瑟瑟发抖。

众人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沈青梧看着妹妹冻得发紫的小脸,心中做出了决定。

一日劳作结束后,她趁人不备,走近张公公居住的小院。两个小太监拦住了她:“干什么?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我有要事禀报张公公。”沈青梧低眉顺眼,声音却平稳,“关于他与睿亲王心腹昨夜在西偏门见面的事。”

小太监脸色一变,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沈青梧被带进屋内。

张公公肥硕的身躯窝在铺着厚毛皮的椅中,房间里炭火烧得旺,暖意融融。他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瘦削却脊背挺直的女子:“你说什么?杂家听不明白。”

沈青梧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昨夜子时,西偏门第三棵槐树下。公公与睿亲王的心腹刘大人见面,接过一个锦盒。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张公公的脸色瞬间惨白。睿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素有嫌隙,私下交往是大忌。他猛地站起,声音尖利:“你、你胡说什么!”

“掖庭西南角的墙根下,埋着公公这些年来私吞的财物清单。”沈青梧缓缓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若是我将此事和昨夜之事一并上报,不知公公有几个脑袋够砍?”

室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炭火噼啪作响。张公公汗如雨下,他死死盯着沈青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沉默寡言的罪奴。

良久,他颓然坐回椅中,声音干涩:“你想要什么?”

“明日之前,足量的炭火和冬衣发放到每个人手中。”沈青梧语气平淡,“从此以后,我和我妹妹的份例,一分不能少。”

张公公眼神闪烁,最终点了点头。

第二天,炭火和冬衣果然足额发放。众人惊喜交加,不知为何张公公突然转了性。只有张公公自己,再见到沈青梧时,眼神复杂难辨,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恐惧。

沈青梧依旧沉默地劳作,刷洗着那些污秽的器皿,手指在冷水中冻得通红。但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深不见底,仿佛蛰伏的凤,在黑暗中梳理羽翼,等待振翅高飞的那一刻。

风雪依旧,掖庭的苦难日复一日。但沈青梧知道,从她威胁张公公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改变。

远处的宫阙重檐在雪雾中若隐若现,沈青梧抬起眼,目光穿越重重高墙,投向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

路还很长,但她已不再绝望。

雪终会停,路才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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