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日的天光泛着惨白,透过洞口藤蔓间的缝隙倾泻而下,刺得我双眼生疼。那光线冷冽而锋利,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让人无处遁形。
颈侧传来的细微刺痛,在意识尚未完全苏醒之前便已悄然侵入感官,如同一道尖锐的铃声,将我从混沌中拉回现实。这不是梦。那混合着酒气的啃咬、灼热如火焰般的呼吸、沉甸甸覆压而来的重量,还有那一句砸进耳膜深处的话语——一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真实得让人无法逃避,却又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能归我。”
我陡然睁眼,视线尚未聚焦,身体便先一步感知到那股难以言喻的僵硬感。依旧是昨晚的姿势,仿佛时间在这几个小时里对我格外残忍,将我定格成了一个不动的雕塑。而那个罪魁祸首——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画面,那些萦绕不去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令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哪吒已经醒了。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我的肩膀,回到了洞口的那方山石上。那坐姿依旧如往常一般,带着一丝惯有的、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漫不经心的傲然与张扬。他手中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杆火尖枪,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在无声宣告他的从容与主宰。
晨光轻柔地洒落在他的侧脸,将那利落的下颌线映衬得愈发分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宿醉后的倦怠与狼狈,唯有那双红瞳在光影间闪烁着清亮的光芒。他目光专注至极,紧紧锁定在枪尖之上,神情仿若一位探寻真理的朝圣者,似乎那不起眼的锋刃上隐藏着足以颠覆世间的绝世功法。
一切如常。
平静得让我几乎要怀疑,昨夜那个借酒装疯——或者说是真疯——咬了我一口,又趴在我身上沉沉睡去的家伙,究竟是不是别的什么精怪伪装而成的。那一切古怪又荒唐的举动,仿佛只是一场梦,可肩头隐隐作痛的牙印却提醒着我,那确实发生过。
颈侧那隐约的刺痛,犹如一根细小的针,悄然扎进皮肤,带来无法忽视的异样感。而他此刻的态度,却平静得近乎冷漠,甚至连一个漫不经心的瞥视都吝于施舍。这种过分的正常,与那细微的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矛盾。一切显得如此荒唐,又如此真实,仿佛一场无声的嘲弄,将我的心绪搅得凌乱不堪。
我动了一下僵硬的腿。
细微的声响终于钻入了他的耳膜。他擦枪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以一种迅疾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侧过头,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目光如同掠过湖面的冷风,短暂却令人心头一紧。
目光相触的刹那,我如同被灼热的火焰舔舐一般,慌忙垂下眼帘。心跳仿佛挣脱了束缚,不受控制地狂乱跃动,而脸颊则像被烈火点燃,瞬间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红晕。
他也没说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沉默在洞府中悄然蔓延,如同厚重的阴云般笼罩着每一寸空间,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先前那份深埋于心底的恐惧尚未消散,却又被这诡异的静寂悄然催化,酿成了一种更为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而沉重。
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头顶稍作停留,那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审视,又或是其他难以名状的情绪。片刻后,那道视线悄然移开,却留下了一种微妙的氛围,如同轻纱般笼罩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还愣着做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得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寒铁,没有一丝温度,甚至比平日里更为凛冽,仿佛连空气都随之冻结,“难道要我亲自喂你吃晨露不成?”那话尾带着隐约的压迫感,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的一道冰刃,直直刺入耳中。
我如释重负,却又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心跳陡然加快。慌乱间,我手足无措,急匆匆朝着洞口踉跄而去,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密闭空间,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平复那颗几近失控的心。
“站住。”
我脚步僵住。
身后传来他起身的动静,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如同敲击在心头的鼓点,步步逼近。我背对着他,浑身的神经紧绷得几乎要断裂,每一根毛发都仿佛竖立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风吹拂着。耳朵不受控制地耸起,心跳声轰然作响,宛如战鼓在胸腔中擂动,震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急促的节奏。
他在我身后一步远处停下。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却不是抓我,而是…用手指极其粗暴地、胡乱地捋了一把我在他外袍里蹭得乱糟糟的后脑勺皮毛。
“啧,乱得简直像草窝一样。”他带着几分嫌弃评价道,动作间透出一种近乎粗鲁的不耐烦,仿佛是在对付某种不听话的小兽,手下却依旧执着地整理着,像是要将那些顽固的杂乱一一驯服。
然而,那触感……那一瞬短暂却充满力量的触碰,竟让我的尾巴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涟漪在平静的湖面悄然扩散,连带着心底也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不等我反应,他已经越过我,率先走出了洞府,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命令:
“跟上。今天练身法。”
一整日,他训练我时更加严苛,甚至堪称暴躁。火弹打得又快又刁钻,把我撵得满山遍野狼狈逃窜,稍有失误便是毫不留情的呵斥。
“慢得像蜗牛!” “左边!你的左边是摆设吗?” “再用那种蠢姿势落地,腿打断!”
我疲于奔命,累得几乎吐舌头,那点旖旎尴尬的心思被他骂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欲。
可每当我真的要力竭摔倒,或者差点撞上尖锐山石时,混天绫总会精准地出现,或拉或挡,将我从不至于重伤却又足够疼痛的境地捞回来。
而他一—始终抱臂站在高处,或者倚在树梢,嘴里骂得最凶,眼神却像最锐利的鹰,一刻不曾从我身上移开。
傍晚,我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他走过来,踢了踢我的小腿肚(没用力),“死了?”
我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
他蹲下身,看了看我身上被火弹擦出的焦黑痕迹和摔出的青紫,眉头皱得死紧,像是极其不满意。
然后,他伸出手,掌心悬浮起一团温和的、蕴含着生机的灵力,按在我摔得最重的膝盖上。
清凉舒缓的感觉蔓延开来,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我怔怔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他垂着眼睫,鼻梁高挺,唇线抿着,依旧是那副不好惹的样子,可手上的动作却…算不上温柔,却有效。
他处理好最严重的几处伤,便收回手,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冷硬模样。
“废物。”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去收拾今晚的宿处。
我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已经不再刺痛的膝盖,又下意识地碰了碰颈侧那个早已消失、却仿佛依旧残留着触感的齿痕。
心里那点恐慌和茫然,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夜里,他依旧将铺着混天绫的石床让给我,自己坐在洞口。
我蜷在温暖的绫缎上,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剪影,第一次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纯粹的恐惧。
犹豫了很久,久到他似乎已经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我才极小幅度地、偷偷地,将身上那件属于他的红色外袍,往上拉了拉,直到鼻尖彻底埋进布料里。
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火焰气息,一丝极淡的冷冽莲香,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他的味道。
我吸了一口气,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洞口的那个身影,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我吓得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
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翻身。
我慢慢放松下来,依旧将脸埋在他的衣袍里,闭上眼睛。
这一次,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命令。
夜风吹过山巅,带来远方的絮语。
某个念头,如同藤蔓,在心底悄然扎根,缠绕上心脏。
——完了。
好像真的,不只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