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周懿王(二)

姬囏(“囏”又作“艰”“坚”,读音均为jiān)的人生轨迹,自出生起便与西周王室的兴衰紧密交织。他与周穆王姬满、周共王姬繄扈的祖孙三代传承,不仅是姬姓王族血脉的延续,更暗合了西周从“盛世”走向“中衰”的历史脉络。

姬囏约生于周穆王四十年(前937年),此时的周穆王已在位四十年,正处于“西征犬戎、巡游天下”的后期。作为穆王的嫡孙、共王姬繄扈的嫡子,姬囏自出生便享有王室最高规格的养育待遇:他由专门的“保傅”(王室教师)教导,幼时学习《周易》以明吉凶、《诗经》以知教化,稍长后则练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射箭)与“御”(驾车)是西周贵族子弟必备的军事技能,关乎日后是否能统领军队、镇守一方。

周穆王五十五年(前923年),穆王驾崩,姬繄扈继位为周共王。共王深知“嫡长子继承制”是维系王室稳定的核心礼制,在继位次年(前922年)便正式册立姬囏为太子,昭告天下诸侯——这一举措既是遵循西周传统,也意在通过“明确储君”稳定朝堂人心。

  在共王统治的二十三年间,姬囏作为太子,多次跟随共王参与朝会、祭祀与狩猎:朝会上学习处理政务,祭祀中熟悉王室礼仪,狩猎时锻炼军事本领。然而,这段看似完备的“储君培养期”,却未能塑造出姬囏“果敢决断”的君主特质,反而因共王“守成治国”的温和风格,让他逐渐养成了“优柔寡断”的性格,为日后的统治埋下隐患。

周共王二十三年(前900年),共王因病在镐京王宫薨逝,太子姬囏依礼制继位,史称“周懿王”。继位之初,西周表面维持着“天下共主”的威仪:诸侯们按例前来朝贡,王室军队(“西六师”“东八师”)虽战斗力有所下滑,但仍具备威慑力,地方治理也暂无大规模动乱。然而,姬囏很快发现,共王留下的“稳定局面”实则暗藏诸多危机:

财政上:穆王时期的大规模征战与巡游消耗了大量王室储备,共王虽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但仅能维持“收支平衡”,国库中缺乏应对突发危机(如外敌入侵、自然灾害)的冗余财富;

军事上:共王二十三年未发动大规模战争,导致王室军队长期缺乏实战训练,士兵士气低落,武器装备因财政限制未能及时更新,部分边境守军甚至出现“疏于防备”的情况;

政治上:共王后期,朝堂中已出现“官员争权”的苗头,部分贵族官员利用职权侵占王室土地、挪用赋税,只是共王以“温和手段”暂时压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些潜藏的危机,在姬囏“懦弱”的统治风格下,很快从“隐性”转为“显性”,最终酿成了“政治腐败”与“外患加剧”的双重困境。

册命制度是西周礼制的核心组成部分,本质是周王“任命官员、赏赐贵族”的官方仪式,不仅关乎官员的身份合法性,更象征着“王权至高无上”的权威——仪式的规范程度、流程完整性,直接反映着周王的统治力。从周昭王、周穆王到周懿王时期,册命制度的变化,成为西周王权衰落的鲜活注脚。

根据《走簋》《卫簋》《免尊》《师毛父簋》等西周彝器铭文记载,周昭王、周穆王时期的册命制度已发展得极为规范,核心流程包含“导引—宣读—受命—谢恩”四个环节,且每个环节都有明确的角色分工:

1. 导引环节:由“佑者”(通常是与受命者同宗族的元老大臣)引导受命者进入王宫朝堂。佑者的职责不仅是“引路”,更代表“宗族对受命者的认可”,体现西周“宗族与王权结合”的政治特点。

2. 宣读环节:由“史官”(负责记录王室事务、起草政令的官员)手持“册命文书”(写在竹简上的任命或赏赐指令),当众宣读文书内容,包括受命者的新官职、职责范围、赏赐物品(如土地、奴隶、青铜礼器)等。史官的参与,确保了册命过程的“公开性”与“合法性”,避免周王“私相授受”。

3. 受命环节:受命者在听完宣读后,需行“稽首礼”(双膝跪地、额头触地),双手接过册命文书,象征“接受王命、服从王权”。

4. 谢恩环节:受命者需再次行礼,感谢周王的恩典,随后退出朝堂,并会铸造青铜礼器(如簋、鼎、尊),将册命过程与内容刻于器身,以“传之后世”,彰显家族荣耀。

这一时期的册命制度,不仅流程严谨,更在后期发展出“朝觐礼仪”——“立中廷,北向”。

  需要明确的是,这并非简单的“站立位置”描述,而是两套完整的礼仪:

“立中廷”:指受命者在佑者引导下,从朝堂入口走到“中庭中央”的指定位置,每一步需遵循“趋礼”(小步快走,以示恭敬),过程庄重缓慢,体现对王权的敬畏;

“北向”:指受命者到达指定位置后,面向北方(周王宝座通常设于朝堂北侧)行“拜见礼”,头部微低、双手交叠于身前,象征“臣服于周王”。《望簋》《盠方彝》等铭文均详细记载了这一礼仪,可见其在昭穆时期已成为册命制度的“标配”。

当历史进入周懿王时期,册命制度发生了显著变化,这些变化从《师□鼎》《訇簋》等彝器铭文中可清晰窥见。

昭穆时期的铭文会详细记录“佑者导引、史官宣读、立中廷、北向”等完整流程,而《师□鼎》仅记载“王命师□:‘……’”(册命内容),《訇簋》虽提及“王在射日宫,旦,王格,益公入佑訇”(册命地点、时间、佑者),却对“宣读册命、朝觐礼仪”等核心环节只字未提。这种“略去过程、仅存结果”的记载方式,暗示册命仪式的“规范性”已大幅下降。

昭穆时期“宣读册命”的核心角色——史官,在懿王时期的铭文中彻底消失。史官的缺席,意味着册命过程失去了“公开记录者”,周王的任命或赏赐可能不再“当众宣读”,而是转为“私下告知”,这不仅削弱了册命的“合法性象征”,更给“官员私相授受”留下了空间。

  “立中廷,北向”的朝觐礼仪,在懿王时期引发了元老大臣的不满。《訇簋》中“益公入佑訇”却未提朝觐礼仪,推测是益公等老臣认为“懿王缺乏君主威仪,不配受此大礼”,拒绝执行相关礼仪。这种“大臣抵制王室礼仪”的情况,在昭穆时期从未出现,反映出懿王与诸侯大臣之间的矛盾已逐渐公开化。

更具象征意义的变化是,部分铭文(如□簋盖、同簋)记载,册命过程中“宣读册命者”从史官变为周懿王本人。表面上看,这是“周王掌控册命权”的体现,实则是王权衰落的无奈之举——由于史官可能受大臣操控、不愿配合,懿王只能亲自下场主持仪式;而这种“打破传统流程”的行为,反而进一步削弱了册命制度的“礼制权威性”,让天下诸侯意识到“周王室已无力维持传统礼制”。

正如《史记·周本纪》中“懿王之时,王室遂衰”的评价,册命制度的崩坏并非孤立事件,而是西周王权整体衰落的缩影。当象征“王权权威”的核心礼制不再被遵守,周王室对诸侯、大臣的控制力也随之下降,为后续的政治混乱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册命制度崩坏”是西周“内衰”的标志,那么“严狁入侵”则是加速王朝衰落的“外患”。周懿王在位期间,北方游牧部落严狁(又称“狄人”)多次南下侵扰,不仅造成了巨大的人员财产损失,更直接威胁到西周的核心统治区域,暴露了王室军队的虚弱与姬囏治国能力的不足。

在外部,严狁是西周时期活跃于今陕西、甘肃北部的游牧部落联盟,以“善骑射、机动性强”为特点,主要经济来源是畜牧业与劫掠。西周早期,周武王、周成王通过“军事打击+联姻安抚”的策略,使严狁部落大多“臣服于周”,定期向王室进贡马匹、皮毛等物资,双方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关系。

周穆王后期,穆王西征犬戎时,曾短暂波及严狁部落,破坏了双方的平衡;到周共王时期,由于王室军队专注于“休养生息”,对边境的管控力度减弱,严狁部落逐渐恢复实力,并开始尝试“小规模劫掠”——他们骑着快马,突袭西周边境的村庄与牧场,抢走粮食、牲畜后迅速撤离,因“机动性强”,王室军队往往“追之不及”。

周懿王元年(前899年),严狁的侵扰首次升级为“大规模进攻”。据彝器铭文记载,严狁部落集结数千骑兵,突袭西周西部边境的“豳地”(今陕西旬邑一带)。豳地是西周的“重要牧场”,饲养着王室的大量马匹,也是防御严狁的“第一道防线”。面对严狁的进攻,豳地守军因“长期缺乏训练、装备落后”,仅抵抗半日便全线溃败,严狁不仅抢走了数千匹良马,还烧毁了牧场的房屋与粮仓,甚至俘虏了豳地守将。

此次冲突后,西周民间开始流传讽刺周懿王的诗篇(虽未留存完整文本,但《诗经·小雅》中部分“怨刺诗”被推测与此相关),诗句中抱怨“君王无能,致外敌入侵,百姓流离”,反映出民众对懿王统治的不满。

周懿王二年(前898年),严狁发动了更为猛烈的进攻,目标直指西周的“发祥地——宗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宗周是周文王、周武王崛起之地,不仅是西周的“精神象征”,更是王室祖庙所在地,其战略地位至关重要——一旦宗周失守,不仅王室祖庙会遭破坏,镐京(今陕西西安)也将直接暴露在严狁的兵锋之下(岐山与镐京相距不足200千米,骑兵仅需一日便可抵达)。

严狁部落此次进攻,采取“分进合击”的战术:

一部兵力佯攻豳地,牵制西周的边境援军。 主力部队则绕过豳地,直接突袭宗周周边的城镇与村庄。

严狁骑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抢走百姓的粮食与财物,杀害反抗的男子,掳走妇女与儿童,甚至放火烧毁村庄。据《竹书纪年》记载,此次入侵导致“宗周近郊数百里,民无宁居,白骨露于野”,景象惨不忍睹。

负责守卫宗周的“岐周师”(地方军队)虽奋力抵抗,但实力悬殊:岐周师仅有士兵千余人,且多为步兵,武器以青铜戈、矛为主;而严狁主力有骑兵三千余人,配备弓箭与短刀,机动性与攻击力远超周军。激战半日,岐周师伤亡过半,被迫退守岐山关隘,凭借地形优势坚守,并派人快马向镐京朝廷告急。

周懿王在镐京接到告急文书后,心急如焚——宗周的安危不仅关乎王室颜面,更直接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他立即召集大臣商议对策,朝堂上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主战派:以部分武将为首,主张“集结王室精锐,联合诸侯兵力,北上反击严狁,收复宗周失地”。他们认为,若不狠狠打击严狁,日后外敌将更加肆无忌惮;

主和派:以部分文臣为首,担心“王室军队战斗力不足,若反击失利,恐引发更大危机”,主张“派使者与严狁议和,赠送财物以换取和平”。

姬囏性格懦弱,本倾向于“议和”,但想到宗周是王室发祥地,祖庙若遭破坏,自己将“无颜面对先祖”,最终咬牙采纳了“主战派”的建议,下令:

1. 集结王室精锐:从“西六师”中挑选三千精兵,由王室卿士统领,即刻北上驰援岐山;

2. 征调诸侯兵力:向与西周关系亲近的诸侯(如晋国、郑国)下达“征调令”,要求各诸侯出兵一千,限期抵达岐山与王室军队汇合;

3. 物资支援:从国库中调拨粮食、武器与马匹,由后勤部队运往前线,保障军队供给。

然而,姬囏的“紧急应对”已暴露西周的虚弱:王室仅能集结三千精锐,说明军队规模已大幅缩减;征调诸侯兵力时,部分偏远诸侯以“地方不稳”为由拖延出兵,反映出诸侯对王室的“向心力”已明显下降。这场“岐山保卫战”的结果,虽未在史料中明确记载,但从后续懿王“迁都犬丘”的举措来看,西周大概率未能彻底击退严狁,只能暂时守住岐山,却已无力扭转“外患加剧”的整体局面。

周懿王姬囏的统治,是西周中衰的关键阶段:册命制度的崩坏,标志着“礼制权威”的丧失;严狁的频繁入侵,暴露了“军事实力”的衰落;而他自身“懦弱优柔”的性格,让王朝在内外困境中无法找到破局之路。正如彝器铭文所展现的细节,西周的衰落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礼制松动”到“外患加剧”的渐进过程,而姬囏,正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与“推动者”,他的统治,也成为西周从“盛世余晖”走向“乱世开端”的历史转折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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