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周昭王南征史实
在昭王南征对象的研究中,“征伐楚国”这一说法曾长期占据主流地位,其源头可追溯至东汉时期王逸对《楚辞·天问》的注释。《楚辞·天问》中有“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的诗句,王逸在注释中首次明确提出“昭王南征,死于楚”,将诗中的“南土”直接等同于“楚国”。这一解读在当时缺乏足够的史料支撑,却因《楚辞》的经典地位与王逸的学术影响力,逐渐成为后世学者的“默认结论”。
东汉时期,学术研究尚未形成“实证考据”的传统,学者对历史事件的解读多依赖文献互证与逻辑推演,而西周时期的直接史料(如青铜器铭文、官方史书)已大量散佚。王逸在注释《天问》时,可能受到“东周时期楚国崛起、与周室对立”的历史背景影响,主观上将昭王南征的对象与“楚国”关联,却忽略了西周早期“楚”与“楚国”的概念差异。自王逸之后,西晋杜预注《左传》、东晋郭璞注《山海经》,均沿用了“昭王南征伐楚”的说法,使得这一观点在学术传承中不断固化。
到了唐代,“昭王南征伐楚”说已成为正史定论。《史记·楚世家》虽未明确记载昭王伐楚,但唐代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引用王逸的注释,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观点;宋代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时,更是直接将昭王南征的对象记为“楚”,使得这一说法通过通史的传播,深入民间认知。直至近现代考古学兴起前,学界对“昭王南征伐楚”说的质疑极少,仿佛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已被彻底揭开,却不知其背后隐藏着因“概念混淆”与“史料缺失”导致的学术误区。
打破“昭王南征伐楚”说垄断地位的关键,是对《古本竹书纪年》的重新发掘与解读。《古本竹书纪年》是西晋时期出土的战国魏国史书,其中关于西周历史的记载,因成书年代早、未经后世儒家“春秋笔法”润饰,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书中关于昭王南征的记载仅有一句:“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其王南巡不返”,正是这简短的记载,为我们揭开了周人隐讳的历史真相。
首先,“南巡不返”四字蕴含深意。“巡”在西周时期特指“天子巡视诸侯领地”,而非“征伐敌国”——若昭王南征的对象是楚国(周室分封的诸侯),史料应记载为“伐楚”“征楚”,而非“南巡”。这一用词差异表明,昭王南行的名义是“巡视南方诸侯”,而非“讨伐属国”,其征伐的对象更可能是“不臣的异族部落”,而非“楚国”。其次,“五色光贯紫微”的异象记载,与前文提及的“镐京异象”相呼应,均指向“天人感应”的叙事逻辑——周人将昭王的死亡归因于“上天警示”,而非“被楚国击败”,这从侧面反映了昭王南征的失败并非源于“诸侯反叛”,而是源于“异族抵抗”与“天灾意外”。
对比《古本竹书纪年》与《今本竹书纪年》(宋代以后伪造)的记载,更能看出周人的隐讳意图。《今本竹书纪年》在“南巡不返”后添加了“伐楚,涉汉,遇大兕”的内容,试图将昭王南征与“伐楚”关联,这显然是后世学者受“王逸注释”影响的篡改;而《古本竹书纪年》的原始记载,仅客观记录了昭王“南巡不返”的结局,未提及征伐对象,为我们留下了还原历史真相的空间。
此外,西周时期的青铜器铭文(如“墙盘”“中方鼎”)也从未提及“伐楚”。“墙盘”铭文记载“弘鲁召(昭)王,广笞荆楚,唯狩南行”,其中“荆楚”是对南方异族部落的泛称,而非“楚国”;“中方鼎”铭文则详细记载了昭王南征时“命南宫伐荆楚”“赏中马与铜”的过程,同样未提及“楚国”或“楚子”。这些出土史料与《古本竹书纪年》相互印证,共同否定了“昭王南征伐楚”说的合理性。
北宋时期,湖北安陆出土了一组西周青铜器,共六件(包括鼎、簋、甗等),因出土于安州(今湖北安陆),被后世称为“安州六器”。这组青铜器的铭文中,详细记载了周昭王十六年南征的全过程,是目前已知关于昭王南征最完整的第一手史料,为我们还原了这场军事行动的真实历程。
根据“安州六器”铭文记载,周昭王十六年南征前,已制定了“以曾国为核心、诸侯协同”的战略部署。曾国是西周时期南方的重要姬姓诸侯,封地位于今湖北随州,地处楚蛮腹地,是周王室控制南方的“战略支点”。昭王任命曾国国君南宫氏为南征统帅,负责整体军事指挥;同时任命贵族“中”为先锋,率领先头部队前出侦察敌情、联络诸侯。
先锋“中”的任务主要有三项:一是联络汉阳地区的姬姓诸侯(如邓国、鄂国),协调诸侯军队的作战计划;二是勘察行军路线,确保大军能顺利穿越江汉地区的山地与河流;三是安抚沿途百姓,避免因军队过境引发民怨。铭文记载,“中”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汉阳诸侯纷纷表示“愿随王师出征”,并为大军提供了粮草与向导;行军路线经勘察后,确定了“从成周出发,沿汝水南下,经方城、曾国,抵汉水”的安全路线。
此外,曾国、邓国、鄂国还在沿途修建了临时行宫,供昭王与将领休息;在汉水中洲囤积了粮食、兵器与船只,为大军渡过汉水做好准备。这些战前部署充分体现了周昭王南征的“计划性与周密性”,也证明了此次军事行动的目标是“远距离征伐异族”,而非“讨伐近在咫尺的楚国”。
周昭王十六年秋,南征大军正式从成周出发,沿规划路线南下。大军抵达汉水北岸后,在曾国军队的引导下,顺利渡过汉水,进入楚蛮腹地。楚蛮各部族虽进行了抵抗,但因“分散无统一指挥”,难以抵挡周军的攻势——周军先是击破了汉东地区的楚蛮部落,随后沿汉水东岸南下,直抵长江北岸。
铭文记载,周军的先头部队在“中”的率领下,率先渡过长江,对楚蛮的重要据点“鄂部驻地”发起攻击。鄂部是楚蛮中实力较强的部落,控制着长江中游的交通要道,但在周军的猛攻之下,很快溃败。周军占领鄂部驻地后,继续南下,最终抵达了楚蛮的核心资源地——铜绿山。铜绿山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铜矿产地,楚蛮在此开采铜矿已有数百年历史,周军占领铜绿山后,不仅缴获了大量已冶炼的青铜(即“孚金”),还控制了铜矿的开采设施,彻底切断了楚蛮的经济命脉。
占领铜绿山后,周昭王并未立即班师,而是在唐国(今湖北随州西北)召集了汉阳诸侯盟会。盟会上,昭王对南征有功之臣进行了赏赐:先锋“中”获赏“马四匹、铜百斤”,统帅南宫氏获赏“土地十邑、奴隶五十人”,其他诸侯与将领也各有赏赐。此次盟会不仅是对南征胜利的总结,更是周昭王“巩固南方统治”的政治手段——通过赏赐与盟誓,将汉阳诸侯与周王室的利益绑定,形成了“共同抵御楚蛮”的政治联盟。
南征胜利后,周昭王开始组织班师回朝。此次回朝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将在铜绿山缴获的青铜运回中原——青铜是西周时期的“战略资源”,不仅可用于铸造礼器与兵器,还能彰显周王室的权威。铭文记载,周军共押运了“青铜数千斤”,分装在数十辆车上,由精锐部队护送,沿原路返回成周。
为纪念此次南征的胜利,贵族“中”用昭王赏赐的青铜,铸造了一组青铜礼器(即“安州六器”的一部分),并在器物上刻下铭文,详细记载了南征的经过:“王令南宫伐荆楚,中从,执讯折首,获孚金。王赏中马四匹、铜百斤,用作宝尊彝。”这组铭文不仅是“中”个人功绩的记录,更是周昭王南征“征伐楚蛮、夺取铜资源”的直接证据,彻底否定了“征伐楚国”的说法。
周昭王十九年,为彻底肃清楚蛮残余势力、巩固对铜绿山的控制,昭王再次发动南征。此次南征的规模比十六年更大——昭王亲自率领戍卫镐京的“西六师”(周王室最精锐的部队)南下,同时命令汉阳诸侯再次出兵协同。然而,这场看似“必胜”的军事行动,最终却因“天灾与意外”,导致周军全军覆没、昭王身死。
根据《古本竹书纪年》与青铜器铭文的零星记载,周昭王十九年南征初期,进展极为顺利。大军从唐国出发,经厉国、曾国,再次渡过汉水,进入楚蛮腹地。此时的楚蛮因十六年南征的惨败,实力已大幅削弱,许多部落纷纷“望风归顺”,周军几乎未遇激烈抵抗,便再次抵达铜绿山。
为扩大战果,昭王派遣大臣前往长江中游的百越部落(如扬越),招抚尚未臣服的部落;同时亲自率领大军沿长江而上,直抵夔国边境(今湖北秭归)。夔国是楚蛮的附属部落,控制着长江上游的铜矿运输通道,周军抵达后,夔国部落迅速投降,昭王成功控制了长江中游的全部铜矿资源。此时的周昭王志得意满,认为“楚蛮已彻底臣服”,开始准备班师回朝。
周昭王十九年冬,南征大军开始沿原路回师。此次回师,周军携带了比十六年更多的战利品——除了大量青铜外,还有俘获的楚蛮奴隶与牲畜。然而,正是这些“沉重的战利品”,为后续的灾难埋下了隐患。
当周军抵达汉水南岸,准备渡过汉水时,意外发生了:由于携带的青铜与奴隶过多,用于渡河的桥梁(临时搭建的木桥)不堪重负,突然垮塌。桥上的士兵与战利品纷纷坠入汉水,许多士兵因“身着铠甲、不习水性”,当场溺水身亡。更可怕的是,此时恰逢秦岭一带降下暴雨——秦岭是汉水的发源地,暴雨导致汉水水位急剧上涨,洪水汹涌而下,将坠入水中的士兵与岸边的军队冲散,周军瞬间陷入混乱。
铭文记载,昭王乘坐的船只也在洪水中被打翻,昭王本人坠入汉水。尽管侍卫奋力救援,但因洪水湍急,最终未能将昭王救起,昭王“薨于汉水”。周军失去统帅后,又遭遇洪水袭击,彻底崩溃——大部分士兵被洪水淹没,少数幸存者也被楚蛮残余部落袭击,最终“六师尽丧”,仅有极少数贵族侥幸逃脱,返回中原。
昭王南征惨败的消息传回镐京后,周王室陷入恐慌。为维护统治权威,周王室决定对此次惨败“讳莫如深”——既不向诸侯正式告丧,也不记载惨败的具体原因,仅对外宣称昭王“南巡不返”。这种“隐讳”的态度,导致后世对昭王之死的原因众说纷纭,直至考古发现“安州六器”与《古本竹书纪年》,才逐渐还原真相。
在昭王“南巡不返”后,镐京的宗室诸侯迅速召开会议,推举昭王长子姬满继位,即周穆王。周穆王继位后,为稳定局势,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安抚汉阳诸侯,重申“周室与诸侯的联盟关系”,避免诸侯因昭王之死而反叛;二是暂停对楚蛮的征伐,转而专注于内部治理与北方边疆的防御。这些措施虽暂时稳定了周王朝的统治,但昭王南征的惨败已成为西周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周王室的军事力量大幅削弱,诸侯对周室的信任度下降,南方的楚蛮部落也趁机重新崛起,为后世“楚庄王问鼎中原”埋下了伏笔。
昭王南征对象的争议,本质上是“概念混淆”与“史料缺失”导致的学术误区。东汉以降的学者,因混淆了西周时期“楚蛮”与“楚国”的概念,误将昭王南征的对象等同于“楚国”;而周王室对惨败的隐讳,又使得直接史料大量散佚,进一步加剧了认知偏差。直至近现代考古学兴起,“安州六器”“墙盘”等青铜器铭文的出土,与《古本竹书纪年》的重新解读,才最终揭开了历史的真相——昭王南征的对象是楚蛮部族,而非芈姓楚国。
这一历史事件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学术启示:一是研究历史必须“厘清概念”,避免将不同历史时期的同一称谓简单等同(如“楚”在西周指楚蛮,在东周指楚国);二是必须重视“考古实证”,出土史料往往比后世文献更能反映历史真相;三是必须警惕“春秋笔法”的影响,后世儒家对历史的润饰与篡改,可能会掩盖真实的历史进程。
昭王南征虽以惨败告终,但它仍是西周时期周王室“扩张南方、争夺资源”的重要尝试,其影响深远——它不仅推动了中原文化与南方文化的交流融合,还为东周时期楚国的崛起提供了历史契机(楚国在昭王南征后,逐渐吞并楚蛮部落,成为南方大国)。对昭王南征历史真相的还原,不仅能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西周史与楚文化的发展脉络,还能为我们研究古代民族关系、军事战略与资源争夺提供重要的历史借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