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周昭王南征对象
周昭王南征是西周史与楚文化研究中的关键事件,它不仅关乎周王朝的南方扩张战略,更直接影响着对早期楚地族群格局的认知。然而,由于周人对“昭王丧师汉水”的惨败讳莫如深,相关史料记载极为简略且模糊,使得这一重大事件始终笼罩在历史迷雾之中。其中,“周昭王究竟征伐谁”这一核心问题,自近现代史学研究兴起以来,便引发了学界的激烈争议——有学者认为征伐的是后来称霸南方的“楚国”,也有学者提出征伐的是楚地的土著部落,还有观点认为是两者的混合体,各方依据有限的史料(如《竹书纪年》《左传》及出土青铜器铭文)展开论证,却长期未能达成共识。
这种争议的根源,在于周人对南征结局的“刻意隐讳”。西周时期,“天命观”与“天子权威”是统治合法性的核心,昭王作为周天子,在南征中身死国灭,无疑是对“周室受命于天”的沉重打击。为维护统治秩序,周王室刻意淡化甚至篡改了南征的细节,仅在史料中留下“昭王南巡不返”“丧六师于汉”等模糊表述,既不说明征伐对象,也不提及惨败的具体原因。这种“隐讳”使得后世对南征对象的认知失去了最直接的史料支撑,只能通过碎片化的考古发现与间接文献进行推断,进而导致了学界的观点分歧。
要厘清昭王南征的对象,首先需要明确“楚”在西周时期的双重含义——它既指代周王室分封的“芈姓楚国”,也指代楚地的土著族群“楚蛮”。这两个概念在历史语境中极易混淆,但二者在族属、政治属性与发展轨迹上有着本质区别,正是这种区别,为解开南征对象之谜提供了关键线索。
芈姓楚国的建立,可追溯至周成王时期。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周成王十九年,楚国先祖熊绎因“先祖鬻熊为文王师”的功绩,被周王室封为“楚子”,封地位于“丹阳”(今湖北秭归或河南淅川一带)。从西周分封制的体系来看,楚国是周王室认可的“诸侯”,属于周王朝政治体系的“小宗”,需履行向周天子朝贡、随周天子征战等义务,本质上是周王室统治南方的“代理人”。
西周早期的楚国,实力极为弱小。其一,爵位低下,仅为“子爵”(西周诸侯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子爵处于较低等级),政治地位远不及齐、鲁、晋等大国;其二,封地狭小,仅“五十里”,且地处楚蛮腹地,土地贫瘠、交通闭塞,经济基础薄弱;其三,人口稀少,以芈姓贵族为核心,下辖少量平民与奴隶,缺乏大规模的军事力量。在周昭王时期,楚国仍处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初创阶段,连基本的生存都需依赖周王室的庇护,根本不具备与周王朝对抗的实力。
与芈姓楚国不同,“楚蛮”是对西周时期楚地(今长江中游江汉流域)土著族群的泛称,其核心是三苗后裔,还包括部分殷商遗民与其他部落。楚蛮的历史远比楚国悠久,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三苗便在江汉地区建立了强大的部落联盟,虽在尧舜禹时期被中原部落击败,但并未消亡,而是在江汉地区继续繁衍,形成了众多分散的部族,即“楚蛮”。
西周时期的楚蛮,具有三个显著特征:
1. 分布广泛:楚蛮的活动范围涵盖今汉水中上游的丹江地区与下游的汉东地区,西至大巴山,东至大别山,南抵长江,北接南阳盆地,是江汉地区的主体族群。
2. 掌握战略资源:楚蛮占据了当时中国最重要的铜矿产地——铜绿山(今湖北大冶)。铜在先秦时期是“国之重器”,既是铸造礼器、象征政治权威的核心材料,也是打造兵器、支撑军事力量的关键资源,楚蛮对铜矿的控制,直接威胁到周王朝的资源安全。
3. 政治分散:楚蛮虽人数众多、资源丰富,但始终未能形成统一的政治实体,而是以“部族”为单位分散居住,各部族之间缺乏紧密的联系与统一的领导,战斗力相对分散,难以形成大规模的协同抵抗。
楚蛮与芈姓楚国的关系,是“土著族群”与“外来诸侯”的关系。楚国初封时,封地位于楚蛮腹地,为了生存,不得不与楚蛮进行周旋——既需要向楚蛮学习农耕与渔猎技术,以适应本地环境;又需要借助周王室的权威,抵御楚蛮的侵扰。这种“共生又对立”的关系,使得楚国在西周时期始终扮演着“周王室监视楚蛮”的角色,而非与楚蛮融为一体。
若假设周昭王南征的对象是芈姓楚国,将与西周的政治逻辑、楚国的实力状况及后续的历史发展产生诸多矛盾,这些矛盾足以证明“征伐楚国说”的不合理性。
西周分封制的核心目的,是“以藩屏周”——通过分封诸侯,让诸侯在各地建立据点,抵御异族侵扰,维护周王朝的统治。楚国作为周王室分封的诸侯,即便实力弱小,也是周王朝统治南方的“政治工具”,而非“敌人”。在楚国并未反叛的情况下,周昭王若举全国之力征伐楚国,无异于“自断手足”,违背了分封制的根本逻辑。
从西周的历史实践来看,周王室对诸侯的征伐,多发生在诸侯“反叛”或“不履行义务”的情况下(如周公东征平定武庚叛乱、厉王时期征伐不臣诸侯)。而周昭王时期,楚国始终履行着诸侯的义务——据出土青铜器铭文记载,熊绎曾亲自前往镐京,为周天子“守燎”(看守祭祀的火堆),并按时缴纳贡赋(如苞茅、丹砂等南方特产)。在楚国“无过”的情况下,周昭王没有理由发动大规模征伐。
周昭王南征动用了“六师”——“六师”是周王室的核心军事力量,每师约一万人,六师即六万人,是西周时期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而当时的楚国,仅拥有“五十里封地”,人口不过数千,军事力量最多数百人,根本无法与六师抗衡。
从“成本-收益”的角度来看,周昭王举全国之力征伐楚国,是典型的“得不偿失”:一方面,征伐弱小的楚国,即便获胜,也无法获得足够的土地、人口与资源来弥补军事行动的消耗;另一方面,若真的消灭楚国,周王室将失去南方的“代理人”,反而会让楚蛮趁机扩张,加剧南方的混乱。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军事行动,不符合周昭王“扩张资源、巩固统治”的战略目标。
此外,西周时期,诸侯或贵族在战争获胜后,往往会铸造青铜器“铭功”,以彰显功绩(如前文提及的“墙盘”铭文记载昭王南征功绩)。若征伐的是楚国,获胜后必然会有大量“灭楚铭功”的器物出土,但目前所有与昭王南征相关的青铜器铭文,均未提及“灭楚”或“伐楚子”,仅提到“广笞荆楚”“征南方”,这也从侧面证明南征对象并非楚国。
若周昭王果真因征伐楚国而丧命,周、楚之间必然会形成“不共戴天”的仇恨,周昭王之子周穆王继位后,理应对楚国展开报复性征伐。但历史事实恰恰相反——周穆王十四年,楚国仍以周王朝诸侯的身份,参与了周王室组织的“伐徐之役”(徐国是东方的反叛诸侯)。这一记载表明,周、楚之间在昭王南征后并未产生裂痕,楚国依旧是周王朝的“盟友”,而非“敌人”。
更重要的是,楚国在东周时期的文献中,从未提及“昭王南征伐楚”的历史——若昭王真的征伐过楚国,楚国在崛起后,必然会将其作为“周室压迫楚国”的历史证据,用以论证自身“叛周”的合法性。但无论是《左传》《国语》还是《楚辞》,均未提及此事,反而记载了“熊绎事周”“穆王伐徐楚从征”等周楚合作的历史,这进一步证明昭王南征的对象并非楚国。
排除芈姓楚国后,周昭王南征的对象只能是楚蛮部族。楚蛮的族群特征、资源优势与战略位置,恰好契合了周昭王南征的核心目标——获取战略资源、巩固南方统治,而楚蛮“政治分散”的弱点,也使其成为周王朝理想的征伐对象。
西周时期,周王朝的青铜资源主要依赖两个地区:一是中原地区(如河南安阳、郑州),二是南方的江汉地区。随着中原铜矿的逐渐枯竭,江汉地区的铜矿(尤其是铜绿山)成为周王朝最主要的资源来源。而楚蛮作为铜绿山的控制者,却时常“阻断铜路”——他们不仅拒绝向周王室缴纳铜矿,还袭击周王室派往南方的“铜运队伍”,导致周王朝的青铜供应日益紧张。
青铜资源的短缺,直接威胁到周王朝的统治:一方面,礼器的铸造无法继续,周天子与诸侯的政治权威失去了物质载体;另一方面,兵器的打造受到限制,周王室的军事力量难以维持。因此,夺取铜绿山、控制铜资源,成为周昭王南征的核心动因。楚蛮作为铜资源的控制者,自然成为周王朝的“首要打击目标”。
周昭王南征前,曾对东夷展开军事威慑,迫使东夷二十六邦臣服。这一行动的深层战略意图,便是“孤立楚蛮”——东夷与楚蛮曾有潜在的联盟趋势,若不先平定东夷,周王朝南征楚蛮时,很可能面临“东夷北上、楚蛮南下”的两面夹击。平定东夷后,周王朝得以集中兵力南下,专心对付楚蛮。
此外,楚蛮占据的江汉地区,是连接中原与南方的交通枢纽——控制江汉地区,既能保障铜资源的运输通道,又能阻止南方的“异族”(如百越)北上侵扰。周昭王南征楚蛮,本质上是通过军事打击,将周王朝的统治势力扩展至江汉地区,建立“中原-江汉”的战略通道,为后续的南方统治奠定基础。
楚蛮虽然人数众多、资源丰富,但“政治分散”的弱点使其难以形成有效的抵抗。周昭王南征时,楚蛮尚未形成统一的部落联盟,各部族之间相互独立,甚至存在矛盾。周王朝可以利用这种矛盾,采取“分而治之”的战术——先集中兵力征服实力较弱的部族,再逐步蚕食实力较强的部族,最终控制整个江汉地区。
从南征的结果来看,周昭王前两次南征均取得胜利,缴获了大量的青铜、粮食与奴隶,这与楚蛮“分散抵抗、易于击破”的特点完全吻合。而第三次南征的惨败,并非因为楚蛮的强大,而是由于周军“轻敌”——周昭王低估了汉水汛期的危险,又被楚蛮的“诈船计”(用胶水粘合船只)欺骗,最终导致全军覆没。这种“非战之败”,也从侧面反映了楚蛮的抵抗能力有限,若周军准备充分,未必会遭遇惨败。
楚国的角色仅是周王室监视楚蛮的“耳目”和向导。
在周昭王南征楚蛮的过程中,芈姓楚国并非“旁观者”,而是扮演了“周王室耳目”的重要角色。楚国地处楚蛮腹地,熟悉楚蛮的部族分布、地形地貌与军事动向,这些情报对周王朝南征至关重要。
据推测,楚国在南征前,曾向周昭王提供了关键情报:一是楚蛮各部族的分布与实力对比,帮助周昭王制定“先弱后强”的征伐顺序;二是铜绿山的具体位置与楚蛮的防御部署,为周军夺取铜矿提供了精准指引;三是汉水的水文情况(如汛期时间、浅滩位置),虽然这一情报可能存在偏差(导致第三次南征遭遇汉水汛期),但仍为周军的行军路线规划提供了参考。
楚国之所以愿意为周王室提供情报,本质上是出于“生存需求”:楚国初封时,实力弱小,长期受到楚蛮的侵扰,若周王室能通过南征削弱楚蛮,楚国便能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同时,通过协助周王室南征,楚国还能获得周王室的“信任与赏赐”——如提升政治地位、扩大封地等。这种“互利共赢”的关系,使得楚国在昭王南征中成为周王朝的“盟友”,而非“敌人”。
结论:昭王南征对象是楚蛮,而非早期楚国
综合以上分析,周昭王南征的对象并非芈姓楚国,而是楚地的土著族群楚蛮部族。这一结论的核心依据的是:
1. “楚”在西周时期具有双重含义,楚蛮是土著族群,楚国是周封诸侯,二者本质不同;
2. 周王室不会征伐“无过”的楚国,这违背分封制“以藩屏周”的逻辑;
3. 楚国实力弱小,不足以成为周王朝“举六师”征伐的对象;
4. 周楚关系在昭王南征后未破裂,楚国仍参与周室军事行动;
5. 楚蛮掌握铜资源、威胁周室战略安全,且政治分散易于征伐,恰好契合周昭王南征的核心目标。
厘清昭王南征的对象,不仅能解开西周史研究中的一大谜团,更能帮助我们理解早期楚地的族群格局——西周时期的楚地,并非“楚国一家独大”,而是“楚蛮为主、楚国为辅”的局面。楚国的崛起,是东周时期“吞灭楚蛮、融合族群”的结果,而昭王南征,则是这一漫长融合过程中的重要节点——它削弱了楚蛮的实力,为楚国后来的扩张创造了条件,也为楚文化“融合中原与土著”的独特气质埋下了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