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蓝布衫
栀子花香像层薄纱,裹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发慌。我盯着门垫上那颗新出现的纽扣,指尖的冷汗把掌心的旧纽扣浸得发潮——两颗纽扣并排躺在灰里,线孔里的发丝一根缠栗棕,一根缠乌黑,像两只睁着的眼睛。
“那影子……”苏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死死抠着楼梯扶手,“穿蓝布衫的,是不是……”
“不是宿管阿姨。”林薇突然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宿管阿姨倒在一楼走廊,她的蓝布衫沾着泥,可刚才门后的影子,衣服是干净的。”
她的话像根冰锥,猝不及防扎进我后颈。我想起昨晚在老教工楼里看到的无头蓝布衫——当时只当是宿管阿姨的幻象,可现在想来,那身影比宿管阿姨要瘦些,肩膀更窄,像个年轻女人。
档案库照片里,基建队的十二个人都是男人。但《事故记录》里只写了“三人失踪”,没说失踪的全是基建队的人。
“还有一个失踪的,可能是女人。”我蹲下身,用指甲轻轻刮门垫上的灰。灰底下露出道浅浅的划痕,不是新的,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形状像个“镯”字,却比门板上的那个少了最后一笔。
这是王桂英刻的?还是……另有其人?
林薇突然拽了我一把。我抬头,看见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门不知何时又开了道缝,镜子的一角从门缝里露出来,镜面反射着点光,正好照在门垫的纽扣上。
透过那道缝,我好像看见镜子里有个影子,正慢慢往门后挪。
“别碰纽扣。”林薇的声音发颤,她往楼梯下退了半步,“那不是给我们留的记号,是给‘它’的。”
“它”字刚出口,楼下的风突然大了。老教工楼的门“吱呀”一声被吹得敞开,门垫上的两颗纽扣突然滚了起来,一颗往门外,一颗往门内,像被无形的手推着,最后停在门槛两边,正好把门口堵上。
与此同时,二楼房间里的镜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没敢上去看。风从门口灌进来,带着老槐树的腐叶味,卷着地上的灰往楼梯上爬。我盯着敞开的门口,突然发现门外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土堆,土是新翻的,上面插着根蓝布条,布条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里面沾着的半根线——和纽扣上的线一模一样。
是安安的坟?
不对。苏青说过,安安和他母亲当年是“母子俩也不见了”,如果安安的遗骸在老槐树下,那他母亲呢?
“咚。”
楼上又传来一声响。这次不是跳,是有人用指甲刮墙,“沙沙”的,从二楼最里面的房间一直刮到楼梯口。
苏青突然捂住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指着楼梯扶手——扶手上的灰被抹出了道印子,是只手的形状,很小,手指蜷着,像个女人的手。
“是我奶奶说的那个女老师。”苏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说那女老师失踪前,总在老槐树下找东西,说她的镯子丢了。”
女老师也有镯子?
我突然想起银镯子内侧的“桂英”二字。王桂英的镯子,怎么会和女老师扯上关系?
“沙沙……沙沙……”
刮墙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有东西正从楼梯上下来,带着股冷意,把周围的风都冻得发僵。林薇往我手里塞了样东西,是那把剪刀,木柄被她攥得发烫。
“等下不管看见什么,别回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往门外跑,老槐树的方向。”
“为什么往那儿跑?”苏青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因为‘它’怕老槐树。”林薇盯着楼梯口的阴影,“或者说,‘它’怕埋在老槐树下的东西。”
刮墙的声音到了楼梯口,停了。
我们三个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楼梯口的阴影晃了晃,慢慢往外凸。我看见个模糊的轮廓,穿蓝布衫,没有头,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尖沾着点灰,正是刚才刮墙的那只手。
是那个女老师!
她的另一只手藏在身后,似乎攥着什么。
“镯子……”
一个极轻的声音从蓝布衫的领口处飘出来,不是从嘴里说的,像从脖子的伤口里挤出来的,带着股血味。
“我的镯子……”
蓝布衫突然往前挪了半步。她藏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手里攥着根头发,粗硬发黑,是王桂英的头发,头发的另一头,系着颗银镯子的碎屑——和我们之前找到的那粒一模一样。
王桂英的镯子,怎么会在她手里?
“是她偷了镯子?”苏青的声音发飘,“所以王桂英才……”
“不是。”林薇突然往前迈了半步,她举起手里的银镯子,镯子在风里晃着,“这镯子是王桂英的,但当年诬陷她的人,可能不止张建军一个。”
蓝布衫的领口处突然“呼”地冒出股白气,像被激怒了。她攥着头发的手猛地抬起,头发像条鞭子似的往林薇脸上抽去。
林薇早有准备,往旁边一躲,头发抽在楼梯扶手上,“啪”的一声,扶手竟被抽裂了道缝。
“跑!”
林薇拽着我和苏青往楼下冲。蓝布衫在后面追,她的脚不沾地,飘得极快,蓝布衫的下摆被风卷起来,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她没有腿。
跑到门口时,我回头瞥了一眼。蓝布衫的领口处,隐约能看见点东西,是颗纽扣,蓝布的,正随着她的动作晃悠。
是她自己的纽扣?还是……她从别人身上拽下来的?
我们冲出门,直奔老槐树下的新土堆。风把土堆上的蓝布条吹得猎猎作响,我蹲下身,用手去扒土。土很松,一扒就开,扒了没两下,指尖碰到个硬东西。
是个布包,蓝布的,上面绣着朵栀子花。
布包里面是只银镯子,和林薇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内侧也刻着“桂英”二字。镯子下面压着张纸,是张借条,字迹娟秀,是女人写的:“今借桂英银镯一只,暂作药费,下月必还。——秀莲。”
秀莲?是那个女老师的名字?
“她没偷镯子。”林薇的声音有些发哑,“她是借的。后来她和孩子失踪,张建军就趁机诬陷王桂英偷了镯子。”
这时,身后传来“呼”的一声。我回头,看见蓝布衫飘到了老槐树下,她的手伸向土堆里的布包,手指尖抖得厉害。
“我的孩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镯子还了……我的孩子呢……”
她的手突然停住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老槐树的树干上,有个树洞,洞口缠着根头发,栗棕色的,是李彤的头发。
树洞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林薇突然把手里的银镯子扔了过去。镯子正好落在树洞边,发出“当”的一声。树洞里的东西猛地动了一下,接着,一缕栗棕色的头发从树洞里钻了出来,慢慢往下垂,最后落在蓝布衫的手上。
蓝布衫的手突然攥紧了。
“是你……”她的声音变得尖利,“是你把我的孩子藏起来的!”
栗棕色的头发突然往树洞里缩。蓝布衫飘过去,一只手伸进树洞,猛地往外一拽。
“啊!”
苏青尖叫起来。
蓝布衫拽出来的不是孩子,是个布偶,蓝布做的,缺了个胳膊,纽扣眼睛掉了一颗——正是我们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安安的布偶。
但布偶的脖子上,系着根头发,栗棕色的,是李彤的头发。
布偶的肚子上,被人用指甲划了个洞,里面的棉絮掉了出来,混着几根黑发,是安安的头发。
“李彤没走。”林薇的声音发僵,她往树后退了半步,“她藏在树洞里。”
话音刚落,树洞深处传来“呜呜”的哭声,像个女孩在哭,又像个孩子在哭。接着,一缕栗棕色的头发从树洞里钻出来,慢慢往蓝布衫的脖子上缠。
蓝布衫没躲。她抱着安安的布偶,身体慢慢变得透明,领口处的白气越来越淡,最后连同那缕栗棕色的头发一起,钻进了树洞里。
树洞里的哭声停了。
风也停了。
老槐树下的新土堆还在,布包和银镯子躺在土里,阳光照在上面,暖洋洋的。
我们三个站在原地,半天没动。苏青的眼泪还在往下掉,她看着树洞,嘴唇哆嗦着:“结束了吗?”
林薇没说话。她走到树洞口,往里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看见她的指尖沾了点东西,是颗极小的银碎屑,和银镯子上的一模一样。
她把碎屑弹掉,转身往老教工楼走。
“我们得去二楼看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镜子碎了,里面的东西可能跑出来了。”
我和苏青跟在她身后。老教工楼的门还敞开着,门垫上的两颗纽扣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门槛上的划痕还在,像个没写完的“镯”字,在风里静静躺着。
走到二楼楼梯口时,我突然闻到股味道,很淡,是栀子花香。
不是从树洞里飘来的,是从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