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驯兽师
【序】
这座“静栖康复中心”建在旧城的脊背上,七层,灰白,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骨头。
城里的人叫它“疯人塔”。
一层一种疯法:
一层是“笑症”,患者停不住地笑,嘴角裂到耳根;
二层是“哑症”,他们把所有话咽进肚子,最后连呼吸也变成无声的;
三层是“惧光”,灯泡一亮就有人抱头鼠窜;
四层是“数罪”,整夜用指甲在墙上刻“我有罪”;
五层是“溺忆”,把脑袋埋进洗脸池,想淹死回忆;
六层是“镜魇”,砸碎所有镜子,仍逃不出自己的影子。
再往上,是七层——
那里只有一间房,房门用纯钢加固,三道锁,两明一暗。
钥匙由院长亲自保管,可就连他也不愿意踏进一步。
因为七层只住一个人:
张桂源,暴怒症终极形态,院里最锋利的刀,最黑的火。
他的吼声能震碎灯泡,拳头能砸凹墙板,却无人知晓,那具被怒火日夜炙烤的胸膛里,藏着一块极寒的冰,只等一个人来点燃。
【第一章】
陈奕恒被推进电梯时,天刚好下雨。
铁门合拢,像两瓣锈蚀的兽齿,把他和过去一口咬断。
他看不见——
三个月前,亲戚在刹车油管上动了手脚,父母当场死亡,他捡回一条命,却换来一双失明的眼睛。
黑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他扶着走廊的墙,墙是湿的,像某种巨兽的舌。
院长走在他前面,皮鞋声清脆,像计数器。
“七层。”院长说。
陈奕恒停住脚,“我听见了,你们叫他‘塔顶兽’。”
院长笑,声音却颤:“放心,他不吃人,只是……容易生气。”
电梯“叮”一声,门再开时,雨声远去,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骨髓里血液倒灌。
长长的过道,一盏灯,灯罩裂了口子,光被割得支离破碎。
尽头那扇门,三道锁,两明一暗。
钥匙插进去时,像插进一头沉睡龙的逆鳞。
“进去吧。”院长轻轻推他。
陈奕恒向前一步,脚尖碰到门槛,他听见门在身后合拢,锁舌弹回,像替世界宣布:此后再无退路。
空气里混着铁锈、消毒水、以及某种辛辣的烟草味。
“谁?”
男声,低沉,带着磨砂的质感,像钝刀划过玻璃。
陈奕恒握紧盲杖,没有回答。
他听见对方走近,赤脚踩地,脚步沉而稳,每一步都把地板压得吱呀作响。
“说话。”
那声音贴到耳侧,呼吸滚烫。
陈奕恒偏了偏头,声音轻得像雨丝:“我……看不见。”
一秒,两秒——
暴怒者忽然笑出声,笑得短促:“原来他们送来的是个小瞎子。”
“是。”陈奕恒点头,“以后,请多关照。”
张桂源盯着他。
少年穿一件白色病号服,领口洗得发毛,锁骨伶仃,睫毛在灯下投出两弯柔软的阴影,像两片被雨打湿的羽毛。
他忽然伸手,指尖快要触及陈奕恒的眼角,又硬生生停住,五指收拢成拳,骨节炸响。
“滚出去。”
“门锁了。”陈奕恒声音平静。
张桂源猛地抬脚,踹翻身侧铁椅,金属撞击墙面,火花四溅。
巨响震得灯泡摇晃,玻璃碴雨点般落下。
陈奕恒没退,他抬起盲杖,向前轻轻一点,杖尖触到那片碎玻璃,发出清脆的“叮”。
“你生气,是因为害怕。”他说。
张桂源瞳孔骤缩,像被戳中最柔软的伤口。
“闭嘴!”
他扑过去,五指锁住少年脖颈,将人抵在墙。
陈奕恒的盲杖落地,发出骨碌一声滚远。
呼吸被剥夺,脸迅速涨红,可他没有挣扎,只是抬起手,摸索着,覆上张桂源的手背。
那只手,指节分明,青筋暴起,烫得吓人。
陈奕恒用拇指,轻轻摩挲对方凸起的骨节,像在给一头炸毛的兽顺毛。
“别怕,”他嘶哑地说,“我在这儿。”
张桂源忽然松手。
他后退两步,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仿佛那上面沾了未知的咒。
陈奕恒沿着墙滑坐下去,咳得眼泪渗出,却弯起唇角。
“你看,”他喘着说,“你没有真的想杀我。”
张桂源转身,走向黑暗最深处,背影像被夜色缝进墙里。
“再废话,我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陈奕恒摸回盲杖,撑着自己站起,“七层有窗户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暴躁的摔门——里间的铁门被关上,世界再次分裂成两半。
外间,陈奕恒摸到角落的床,床单粗糙,却干净。
他躺下,听见雨声被玻璃隔绝,变得闷而钝。
以及,里间传来极轻的、指甲刮墙的声响——
一下,两下,像某种巨兽在数时间。
陈奕恒翻个身,对着黑暗轻声道:
“晚安,张桂源。”
刮墙声停了。
雨声继续。
【第二章】
第二天,没有早餐。
陈奕恒醒来,门缝里透进的光告诉他天亮了,可他不知道时间。
里间安静得可怕。
他摸索着起身,找到墙角的热水壶,晃了晃,空。
杯子也是空的。
他走到铁门前,屈指敲了敲。
“张桂源?”
无人应答。
他等了一会,转身,沿着墙,数步数,慢慢摸到窗边。
铁窗焊了防护栏,栏外是铅灰色的天,雨停了,风把云撕成絮。
他踮脚,伸手出栏杆,指尖触到冰凉的风。
“你在干什么?”
声音骤然在身后炸响。
陈奕恒吓一跳,脚跟踩空,向后仰倒——
一条手臂及时揽住他的腰,把他捞回来。
张桂源的脸近在咫尺,眉骨投下深影,眸子里燃着两簇暗火。
“想逃?”
“只是想感受一下风。”陈奕恒答。
张桂源冷笑,把他扔回床板,动作却比言语轻。
“风有什么好感受,吹多了会头疼。”
“看不见的人,只能凭风判断世界大小。”
张桂源沉默片刻,转身走向柜子,从里面拿出面包和一盒牛奶,随手抛给他。
“吃。”
陈奕恒接住,指尖摸到包装上的生产日期,已过。
“谢谢。”他还是拆开,咬下一口,干,甜得发腻。
张桂源倚在桌边,看他细嚼慢咽,像看某种新奇生物。
“你不怕我把你毒死?”
“怕。”陈奕恒舔掉唇角碎屑,“可我更怕饿死。”
张桂源嗤笑,伸手夺过面包,把剩下一半三两下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含糊道:“难吃。”
却也没吐。
陈奕恒听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张桂源盯着那笑,忽然伸手,用指腹蹭掉少年唇边一粒面包渣。
动作太轻,像怕碰碎什么。
指尖触到柔软,他猛地收回,转身大步进里间,铁门“咣”地合上。
陈奕恒愣了半晌,抬手,摸到那点被触碰的皮肤,耳根悄悄红了。
【第三章】
七层没有时钟,时间被抽走指针,只剩昼夜。
张桂源的暴怒毫无规律。
夜里,陈奕恒常被巨响惊醒——
铁椅倒地,玻璃杯砸碎,拳头捶墙。
他摸索着下床,赤脚踩过冰凉的地面,到铁门前,屈指敲两下。
“张桂源,我能进来吗?”
里面的风暴戛然而止。
良久,门被拉开一条缝,透出昏黄灯泡。
陈奕恒侧身进去,立即被烟草与血腥混味包围。
他小心迈步,脚边踢到什么,低头摸,是碎瓷片,沾湿。
“你受伤了?”
“小口子。”男人声音哑。
陈奕恒蹲身,摸到他的手腕,指骨破了皮,血已凝成黑痂。
他叹息,从口袋里掏出纱布——那是白天他趁张桂源不在,从外间医药箱偷的。
“我帮你包。”
张桂源没动,任他低头,用笨拙手势缠绕。
灯光下,少年睫毛在颤,像两把小扇,扫过空气,也扫过暴怒者的心口。
“为什么对我好?”张桂源忽然问。
陈奕恒打结的动作停住,想了想,答:“因为你也对我好。”
“我?”
“你给我面包,还有牛奶。”
“那算什么狗屁好。”
“可你本可以什么都不给。”
张桂源喉结滚动,半晌,低低笑出声,笑得苦涩。
“小瞎子,你真容易骗。”
“我不是瞎子,”陈奕恒抬脸,对着他方向,“我只是把光放在心里。”
张桂源怔住,随即别过脸,嗓音哑得不成样:“滚去睡觉。”
“你呢?”
“我习惯晚睡。”
陈奕恒没走,他伸手,摸到对方的指缝,一点点挤进去,十指相扣。
“那我也晚睡。”
张桂源猛地收紧掌力,几乎要把那细弱的指骨捏碎,却最终,只是将人拉进怀里,下巴抵住少年发旋。
“陈奕恒,”他第一次叫全名,“别靠近我,我会伤人。”
“你已经伤了。”陈奕恒把侧脸贴在他胸口,听那里面擂鼓般的心跳,“可我更想治好你。”
张桂源闭上眼,手臂收得更紧,像要把人嵌进骨血。
窗外,夜云散开,漏下一缕苍白月色,落在两人脚边,像一条细弱却坚韧的银线,把他们和这个世界勉强缝在一起。
【第四章】
院长每隔三天会上来送药。
药是白色小丸,装在棕色瓶,一次两粒,说是“稳定情绪”。
张桂源从不肯吃。
院长只好站在门外,把药瓶递进来,让陈奕恒劝。
“我不劝。”陈奕恒说,“他不想吃,就不吃。”
院长皱眉:“他要是发作,伤了你——”
“他不会。”
“你凭什么保证?”
陈奕恒转头,朝里间方向“望”去,声音轻却笃定:“因为他答应过我,不再砸墙。”
院长愣住,目光复杂。
张桂源靠在门框,懒洋洋搭腔:“小瞎子的话,比你们的药管用。”
院长叹口气,把药瓶收回口袋,临走前,忍不住问:“你们……到底算什么?”
张桂源挑眉:“驯兽师和野兽,你说算什么?”
院长走后,陈奕恒摸到阳台,张桂源跟过去,给他点烟。
“我不抽。”陈奕恒摆手。
“我知道。”张桂源自己叼一根,火光一闪,映出他深凹的眼眶,“我就想闻点味道,证明我还活着。”
陈奕恒伸手,顺着声音,摸到他的脸,指腹擦过那道眉骨旧疤。
“疼吗?”
“早忘了。”
“忘了,还是不敢记?”
张桂源吐出一口烟,白雾被风撕碎,他忽然抓住陈奕恒的手,按在自己左胸。
“这里更疼,你治吗?”
掌心下,心跳急促而滚烫,像困兽撞笼。
陈奕恒踮脚,吻落在那道疤上,睫毛扫过皮肤,像一场无声的雪。
“治,”他说,“用我一辈子。”
烟灰无声坠落,被风卷走。
张桂源掐灭烟头,俯身,额头抵着额头,声音低哑得近乎哽咽:“那就别反悔,小瞎子。”
“反悔的人,”陈奕恒弯唇,“罚他永远看不见光。”
【第五章】
七层的日子,像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却开出隐秘的花。
张桂源开始学着煮粥。
第一次,糊了,黑烟触发喷淋,两人被浇成落汤鸡。
陈奕恒抱着湿被子笑到打嗝,张桂源黑着脸把锅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却又从图书室借回一本《家常养生粥》。
第二次,粥稠得能当糨糊,陈奕恒仍吃得干净,舔着勺子夸:“有进步。”
张桂源嘴角可疑地翘起。
第三次,粥里加了百合与枸杞,甜味清淡,陈奕恒吃到碗底,摸到一粒小小硬物,取出,是一枚银戒。
他怔住。
张桂源蹲在他膝前,拿过戒指,套进他无名指,尺寸恰好。
“我掰过铁窗条,磨了三天。”他声音低,“没别的东西,就这个。”
陈奕恒眼眶发热,却笑:“哪有人用铁窗条做戒指。”
“我就做了,”张桂源吻他指根,“你要不要吧?”
“要。”陈奕恒扑进他怀里,粥碗打翻,洒了一地金黄,像丰收的秋天。
【第六章】
变故发生在夏末。
院里新收一个病人,三十出头,家暴致妻女死亡,却装疯脱罪。
那人被关五层,夜里,他用磨尖的塑料勺割开看守喉咙,偷到钥匙,一层层往上,血线一路。
凌晨三点,七层铁锁被撬。
张桂源第一时间醒来,把陈奕恒塞进衣柜,低声吩咐:“不管发生什么,别出来。”
自己赤手空拳迎出去。
黑暗里,金属反光,凶手攥着尖刀,笑如裂帛:“听说顶楼住着最疯的,我来见识。”
张桂源不说话,眸色沉得能滴墨。
五分钟后,院长带着保安冲上来,手电筒照出满地狼藉——
尖刀断成两截,凶手被掐住脖子,抵在阳台栏杆,半身悬空,而张桂源手背,血顺着指缝滴落,像一串小型焰火。
院长颤声:“桂源,松手!”
张桂源却回头,看向衣柜方向,嗓音温柔到诡异:“小瞎子,捂住耳朵。”
衣柜门被推开,陈奕恒踉跄走出,脸色惨白,却一步步靠近。
“张桂源,”他声音在抖,“我在这儿,你别做傻事。”
暴怒者眼底血丝瞬间褪去大半,手指松了松。
凶手趁机挣扎,栏杆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陈奕恒猛地扑过去,抱住张桂源的腰,用尽全力把人往后拖。
“够了!他已经疯了,你别也跟着疯!”
张桂源低头,看腰间那截细白手臂,忽然笑了,笑得释然。
“好,我听你的。”
他松手,凶手瘫软在地,被保安拖走。
院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长叹:“也许,我真的该放你们出去。”
【终章】
出院的申请,等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张桂源的暴怒发作次数,减到零。
他学会做饭、种薄荷、用盲文给陈奕恒读诗。
陈奕恒的指尖,能分辨出他每一道情绪:
眉心打结,是烦;
嘴角下压,是愧;
喉结滚动,是欲。
他们仍住七层,却不再上锁。
院长把钥匙挂在门后,说:“你们想走,随时。”
可两人谁也没提离开。
直到某个清晨,陈奕恒在枕边摸到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
“小瞎子,今天阳光很好,我带你去看海。”
他换好衣服,走到阳台,风从远处带来咸腥的味道。
张桂源牵着他的手,十指相扣,戒指在光里闪了一下。
“怕吗?”
“怕什么?”
“世界那么大,我却那么小。”
“有我,”张桂源吻他发顶,“我陪你,把世界走成一条线,再绕成一只戒指,套住我们。”
他们下楼,一步一台阶,从七层到一层,穿过每一层不同的疯,像穿过一场人间烟火。
铁门大开,光涌进来。
陈奕恒抬手,遮住刺目的太阳,却遮不住嘴角的笑。
张桂源低头,在他耳边说:
“走吧,我的驯兽师。”
“从今往后,我只做你一个人的野兽。”
风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流向同一片海。
【后记】
后来,旧城改造,疯人塔被拆除。
工人在七层阳台,挖出两株薄荷,根系交缠,绿意疯长。
有人说,夜里曾听见笑声,低低的,像两个人在交换名字。
一个喊:“小瞎子。”
一个答:“野兽在。”
于是,风把答案带走,带到很远很远的、有光的海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