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楔子】
雁门关上,雪未化尽。
张桂源踩着碎冰,把最后一粒绝情丹碾成齑粉,撒在风里。
他以为,只要陈奕恒忘了,就能把那人永远囚在掌心。
可直到风卷残粉,迷了自己的眼,他才明白——
忘了的人,原来是自己。
【正文】
一、
“吃下去。”
张桂源的声音比雪更冷。
玄铁牢里,烛火摇晃,映出陈奕恒苍白的脸。
他双手被锁,怀里的孩子被刀抵着细嫩的颈,血珠一线,像雪里绽开的朱砂梅。
“桂源,”陈奕恒哑声笑,“你拿亲骨肉威胁我,倒也新鲜。”
张桂源不答,只把乌金丸又往前递了一寸。
药丸漆黑,散着淡淡的苦杏仁味。
——绝情丹,三息入魂,七息断念。
陈奕恒低头,亲了亲孩子发顶,像亲一只受惊的雏雁。
“别怕,爹爹在。”
他张口,舌尖卷住丹丸,咽下。
喉结滚动,像把一生也滚进了深渊。
二、
绝情丹的“情”字,原不是删去,而是挪位。
陈奕恒醒来,已是三月后。
春草回绿,雁群北归。
他睁眼,看见窗棂外一列“人”字横空,翅声剪风,唳声入云。
“雁……”
他喃喃,却想不起为何心口发疼。
屋里人影重重:老管家、医官、侍剑童子,络绎来贺。
“公子昏迷百日,今得苏醒,实乃万幸。”
陈奕恒礼貌颔首,一一道谢。
可当那青衣男子掀帘而入,他却怔住。
对方身形高大,眉骨稜朗,唇薄如刃,一身冷意。
“奕恒……”
男子唤他,声音低哑,像雪夜弹刀。
陈奕恒疏离地弯唇:“阁下是?”
那一瞬,张桂源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地裂了。
——忘了,竟真的忘了。
他原以为,至多忘了年少风月,却没想到,连他张桂源三个字,也一并抹平。
三、
张桂源不信。
他遣散众人,关门,把陈奕恒抵在榻前。
“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扯开衣襟,露出左胸——那里刺着一只展翼的雁,雁颈绕成“奕”字篆体。
“你十七岁给我刺的,你说雁最守信,至死不会回头。”
陈奕恒垂眸,指尖在那处皮肤上轻轻一触,像触一片陌生山河。
“手艺不错。”
他客气评价,眼底无波。
张桂源忽然俯身,吻住他。
那不是吻,是撕咬,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血腥味炸开,陈奕恒皱眉,一掌击在对方肩井穴。
张桂源踉跄后退,唇角渗红。
“再碰我一次,我杀了你。”
陈奕恒抬袖,擦过嘴角,声音平静得像叙天气。
那一刻,张桂源才知道——
原来真正的遗忘,不是空洞,而是礼貌。
礼貌到残忍。
四、
夜里,张桂源独上雁门城楼。
他提了一壶“雁北烧”,仰头灌。
酒烈,烧得眼眶生疼。
副将宋七看不下去,低声劝:“主公,不过一个男人,忘了便忘了。”
张桂源摇头,指向城外那轮残月。
“你可知,他为了陪我守这雁门,断了半翼?”
三年前,北狄夜袭,万箭齐发。
陈奕恒张开披风,挡在张桂源身后。
箭矢透肩,血染雪夜。
自此,他左臂每逢阴寒便抬不起来,却笑着安慰:“雁折一翼,尚能飞,我亦如此。”
如今,他忘了,连那半翼的疼也一并忘了。
张桂源抱着酒壶,在城头坐到天亮。
晨光照在他脸上,像覆一层薄霜。
他忽然笑出声,越笑越大,笑到弓背,像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原来没有白月光。
——原来他才是那轮月,只是被自己的乌云遮了眼。
五、
张桂源再入玄铁牢,已是半月后。
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脖子上的疤也脱了痂。
见他来,孩子并不怕,伸臂要抱。
张桂源蹲身,摸摸那柔软的鬓发。
“愿儿,爹问你,想不想出去飞?”
孩子眨眨眼,奶声奶气:“想。可我要跟大爹一起飞。”
大爹,是陈奕恒。
张桂源心口一涩,将孩子搂进怀里。
“那便飞吧。”
当日,他撤了守卫,打开牢门,只留一句——
“告诉奕恒,若想走,今夜子时,城门不开,我便放他自西阙墙头离。”
他以为自己舍得。
可子时更鼓一响,他便策马狂奔,直奔西阙。
风割耳,雪打脸,他像疯魔。
终于,远远看见那道青影背着孩子,正挽绳下墙。
月色下,陈奕恒一袭素衣,发带当风,像只终于得赦的雁。
张桂源张弓,搭箭,对准那道背影。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却在离弦的一瞬,手腕一偏。
“嗖——”
箭矢掠过陈奕恒耳畔,钉入城墙。
雪沫溅在他颈侧,冰凉。
他回头,目光穿过风雪,与张桂源遥遥相望。
那一眼,无爱无恨,只有天高海阔的释然。
张桂源忽然明白:
——原来真正的失去,不是他忘了你,而是你终于没资格再被他记得。
六、
可故事并未止于此。
张桂源回府,呕血三升,病倒。
医官束手:“旧伤添新愁,肝肺俱裂,难撑一载。”
他不在意,只日日登上雁楼,望西北。
那日,残阳如血。
他看见一只单翼的纸鸢,从城外悠悠飘来。
纸鸢上绑着一封信,墨迹被雪晕开,却仍辨得出字迹:
“桂源:
当你读到这封信,我已在雁回山北。
我未恢复记忆,却听完了所有。
老管家说,我曾为你断翼;宋副将说,你为我一夜白发。
我亦听说,你拿孩子逼我服药。
可我更听见,愿儿笑着告诉我:
‘大爹,爹其实哭了,他背着你的时候,哭得像小孩。’
我非洒脱之雁,你亦非牢笼。
我只是想,若真有来生,我们做两棵并肩的树,根缠根,枝不缠枝。
风来了,一起摇;雪落了,一起老。
别再追了。
——奕恒”
张桂源攥着信,跪在雪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七、
开春,雁北山大雪初融。
山腰有间竹屋,屋前种满雁来红。
陈奕恒抱着孩子,弯腰栽苗。
孩子问:“大爹,我们为何不回城?”
陈奕恒答:“因为城里有狼,会吃雁。”
孩子歪头:“可狼会哭吗?”
陈奕恒愣住,半晌,轻抚孩子发顶。
“会。只是狼的眼泪,藏在雪里,看不见。”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
张桂源披一身风霜,瘦削见骨,手里却捧着一只小小的木匣。
“我辞了官,散了府,只剩下这个。”
他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截断箭,箭杆刻着“恒”字。
“那夜箭矢我拔下,削成笛。想送你,却不敢。”
陈奕恒垂眸,接过。
指尖相触,像触到一捧冰,又很快化水。
“奕恒,”张桂源声音嘶哑,“我知你厌我、惧我,可我还是来了。”
他缓缓跪下,双膝没入春泥。
“这一次,不是囚你,是求你。”
“求我什么?”
“求你,让我做你的影子。你飞,我随;你栖,我守。不再靠近,也不再远离。”
风掠过,吹得雁来红沙沙作响。
陈奕恒长久沉默,久到山巅雪线又落下一层白。
终于,他伸手,覆在张桂源发顶。
“桂源,”他唤,声音轻得像雁羽拂水,“抬头。”
张桂源抬眸,撞进一双清亮的眼。
那眼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澄澈的空白。
“我仍不记得你,”陈奕恒说,“可我愿给你一间屋,一亩田,以及——”
他顿了顿,指向心口。
“以及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替身,不是补偿,只是……陌生人到朋友的距离。”
“若有一日,我再度爱你,那便是我自己的选择,而非丹药、威胁、枷锁。”
张桂源泪如雨下,重重叩首。
“好。”
八、
此后岁月,像雁回山的水,缓而长。
张桂源在竹屋旁搭一间茅舍,晨起挑水,夜来劈柴。
他不再着锦,不再佩刀,只穿粗布麻衣,袖口磨得发白。
陈奕恒教他识药苗,辨雁声。
他学得笨拙,却极认真。
孩子长成了少年,日日背着小木弓,嚷着要射天上的雁。
陈奕恒便教他:“射雁先射心,心若不正,箭必偏。”
少年眨眼:“那若雁无心呢?”
陈奕恒微怔,侧头看向远处田里弯腰锄草的男人。
“无心之雁,便别射,让它飞。”
夜里,山月如钩。
陈奕恒在灯下削竹,张桂源坐在门槛,编草鞋。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不近不远的星河。
“奕恒,”张桂源忽开口,“若有来生——”
陈奕恒截断:“来生太远,先把今生过好。”
他抬手,把削好的竹笛递过去。
“试试,看能否吹响。”
张桂源接过,指尖颤颤,放在唇边。
一声低哑,二声哽咽,三声终于成调。
是《雁南飞》。
曲声里,陈奕恒伸手,轻轻覆住他手背。
“桂源,你听——”
窗外,雁群掠空,翅声如潮。
“它们回来了。”
张桂源抬眼,泪光与月光交辉。
“是,它们回来了。”
——从此,山高水阔,有雁为证。
——从此,白月光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从此,再无替身,再无牢笼。
只有两只曾经折翼的雁,在春山里,并肩而栖。
【尾声】
很多年后,雁回山下的猎户,常看见这样一幕:
青衣男子倚门吹笛,玄衣男子在院里晒药。
笛声停了,青衣问:“我是谁?”
玄衣笑答:“你是张桂源,我是陈奕恒。”
“我们为何在此?”
“因为雁回山的风,比雁门关温柔。”
青衣便点头,继续吹笛。
猎户们听不懂,只觉得那调子好听,像雪化,像春回。
只有山月知道——
那是两只雁,终于把“忘”与“记”折成一支笛,
吹给彼此听,吹给天地听,
吹给所有曾经错过、又终于重逢的人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