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
一
凌晨一点零七分,江城的雨下得毫无章法。
陈奕恒把机车停在“EVE”门口,连头盔都没摘,推门进去。酒保阿青一看是他,愣了半秒,还是把常喝的龙舌兰推过来。
“源哥不是让你戒酒?”
陈奕恒没答,摘下头盔,额前的碎发被雨浸得透湿。他低头抿了一口,火线顺着喉咙一路烫进胃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第三次,他直接关机。屏幕黑掉前,最后一条消息仍停在张桂源的名字上——
【在哪?】
他盯着那两个字,心口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棉絮,又沉又胀。
半小时前,他们刚吵完一场无疾而终的架。
导火索不过是一件小事:陈奕恒把张桂源去年送他的围巾落在剧场后台。张桂源语气淡,却句句带刺:“你若不想戴,直说,别糟蹋东西。”
陈奕恒被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刺激到,声音拔高:“张桂源,你别拿我当小孩。”
男人把文件合上,抬眼,黑得看不见底:“你觉得自己长大了,就把酒戒了,再跟我说平等。”
一句话掐准七寸。
陈奕恒摔门而出。
二
酒吧的霓虹在张桂源进门的瞬间像被按下暂停键。
他衬衫半湿,袖口挽到小臂,雨水顺着腕骨滴落。目光扫过卡座,定格在吧台边那个单薄的肩背。
陈奕恒已经喝掉第四杯,指尖敲着杯口,节奏乱成一团。
张桂源走过去,脚步声淹没在鼓点里,却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奕恒的心尖。
他站定,伸手扣住那截细瘦的手腕,声音低哑:“跟我回家。”
陈奕恒挣了一下,没挣开。酒精烧得他眼尾发红,像被雨水打湿又点燃的火苗。
“你谁啊?”
张桂源不说话,俯身把人打横抱起。
周围响起口哨与起哄。
陈奕恒眼前天旋地转,下意识抓住张桂源前襟,指尖揪出凌乱的褶皱。
他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冷杉味,混着雨水的潮腥,像那年冬天他们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却笑得挑衅:“张桂源,你不是说再管我一次就跟我姓?”
男人臂弯收紧,声音沉在嗓子里:“陈、奕、恒,闭嘴。”
三
出酒吧,雨势更大。
张桂源把人塞进副驾,绕到驾驶座,车门“砰”地合上,隔绝了所有喧嚣。
密闭空间里,只剩雨刷器单调的摆动。
陈奕恒缩在座椅里,像只炸毛又冻透的猫。
“我不是你的责任。”他突然开口,嗓音被酒精磨得沙哑。
张桂源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那你是谁的责任?”
“我自己的。”
“你承担得起吗?”
陈奕恒笑了一声,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滚烫地砸在手背。
“承担不起也要承担。我不能一辈子被你拽着。”
轿车在公寓地库停稳。
张桂源解开安全带,侧身过去,指腹擦过那道湿痕。
“我没想拽你一辈子。”
陈奕恒抬眼,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我只想拽你这一次。”
话音落下,张桂源低头吻住他。
不是安抚,也不是惩戒,更像一场迟到的确认——确认彼此仍活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里,确认自己并非一厢情愿。
唇齿间尝到龙舌兰的辛辣,也尝到咸涩的泪。
陈奕恒先是僵住,随后猛地推人,自己却因反作用力重重撞回椅背,头晕目眩。
“张桂源,你疯了。”
“早就疯了。”男人抵着他额头,声音低得近乎气音,“从你十六岁冬天第一次跟我说‘别抽烟’那天起。”
四
电梯上升的过程像被拉长的默剧。
陈奕恒靠墙,目光落在张桂源湿透的肩膀。
“回去换件衣服。”
“先把你收拾干净。”
门开,公寓里漆黑一片。
张桂源把灯摁亮,暖黄灯光倾泻,照出两人狼狈的影子。
他蹲下去,替陈奕恒解鞋带,动作慢而固执。
陈奕恒低头,只能看见男人后颈那截突出的棘突,像一柄隐忍的刀。
心脏某处忽然塌陷。
“张桂源。”
“嗯。”
“我骗你的。”
“什么?”
“围巾没丢,在我排练室柜子里。我只是……不想戴。”
张桂源动作停住,掌心覆在他冰凉的脚背。
“为什么?”
“上面全是你的味道。”陈奕恒声音发颤,“我一围上就喘不过气。”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张桂源起身,去浴室拿毛巾,再回来,把人按在沙发里,一点点擦那头湿发。
“陈奕恒,你听好。”
“……”
“我对你,不是哥哥对弟弟,也不是监护人对接班人。”
毛巾落下,张桂源俯身,双手撑在沙发两侧,将人困在方寸之间。
“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
“想要吻你,想抱你,想把你留在身边,却怕你长大后悔。”
陈奕恒眼眶又红了,却咧嘴笑,露出虎牙:“张桂源,你老了,说话这么土。”
下一秒,他抬手勾住男人脖颈,主动吻上去。
这一次,没有推拒。
五
浴室水声淅沥。
陈奕恒趴在浴缸边缘,酒意被热水蒸得发散,眼皮沉重。
张桂源单膝蹲在缸外,拿花洒替他冲头发,指尖按揉头皮,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瓷器。
“头疼不疼?”
“疼。”
“活该。”
“……张桂源,你别趁人之危。”
“晚了。”
男人低头,吻落在他耳后,那一小块被蒸汽熏红的皮肤。
陈奕恒缩了缩,却没躲。
“明天酒醒,你要是后悔——”
“不会。”
“话别说太满。”
“我忍你十年了。”陈奕恒转头,水珠顺着睫毛滴落,“再忍下去,我怕自己先疯。”
张桂源沉默,手臂探入水下,环住他腰,把人往怀里带。
肌肤相贴,心跳共振。
“那就不用忍。”
六
后半夜,雨停了。
卧室没开灯,窗帘留一条缝,路灯的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床头。
陈奕恒蜷在张桂源怀里,背脊贴着男人胸口,体温交换。
“还记不记得你大四那年,”他声音低软,“我半夜发烧,你给我煮红糖姜茶,难喝得要死。”
“记得。”张桂源手指顺着他湿发,“你喝完把碗摔了,说我要毒死你。”
“其实挺好喝。”
“那下次再煮。”
“别煮,太辣。”
“那就换别的。”
“换什么?”
“换我。”
陈奕恒笑出声,肩膀轻颤,随后翻身压住男人,低头去咬他下巴。
“张桂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情话?”
“刚刚。”
“再学一句。”
“我爱你。”
声音不高,却像平地炸开的烟火,亮得炫目。
陈奕恒眼眶发热,低头把脸埋进男人肩窝,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再说一次。”
“我爱你。”
“张桂源。”
“嗯?”
“我这条命,从十六岁起就是你的。”
男人手臂收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
“我要的不是命。”
“那你要什么?”
“要你以后每一次生日、每一次首演、每一次喝醉、每一次落泪,都在我眼前。”
陈奕恒没再说话,只是抬头吻他。
窗外,天光微亮。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他们还有无数个清晨可以争吵、和好、拥抱、接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