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暗涌
【楔子】
南城的九月，日光像被海水洗过，澄澈得近乎残忍。
张桂源站在排练厅外的走廊，指间捏着一瓶已经拧开却一口未动的矿泉水。透过半掩的门缝，他能看见陈奕恒侧着头，笑得像把新磨的小提琴——弦还没绷紧，声音先亮得惊人。
那个刚刚转来的音乐剧系研究生，正俯身帮陈奕恒整理耳麦，指尖掠过耳廓，像无意，又像蓄谋。
矿泉水瓶发出轻微的“咔”一声，被张桂源无声地捏扁。
他垂眼，喉结滚动，把所有呼之欲出的情绪咽回去。
——不能让他发现。
至少，不能在这里。
【第一章 玻璃樽】
1
凌晨一点，宿舍已经熄灯。
张桂源靠在阳台的栏杆，指间一点猩红，不是烟，是香——陈奕恒送他的线香，说是“助眠”。
香味淡得像一场雪落进火里，压不住他胸腔里翻滚的暗潮。
身后传来推拉门的声音。
“又熬夜？”陈奕恒的嗓音带着一点刚醒的哑，睡衣领口歪到锁骨，在月色下像一截被海浪推上岸的浮木。
张桂源没回头，只把背脊绷得更直，将手里的香掐灭，声音温温的：“怕吵到你，出来透口气。”
陈奕恒“嗯”了一声，走过来，胳膊肘随意搭在他肩上，带着刚焐热的被窝气息。
“明天决赛，你紧张吗？”
“还好。”张桂源侧脸，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你跳得那么好，评委舍得不给奖？”
陈奕恒被逗笑，指尖在他后颈蹭了蹭：“嘴这么甜，是不是偷吃什么了？”
那一小块皮肤像被火星溅到，一路烫进血管。张桂源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攥紧，指节泛白。
——别碰了，再碰，我会忍不住把人锁进只许我看得到的笼子里。
可他只是笑，眼底盛着月光，盛着陈奕恒，盛着谁也看不见的深渊。
2
第二天，南城大学生音乐剧大赛决赛。
张桂源坐在后台角落，膝头摊着一本《理查三世》，两小时没翻页。
台上，陈奕恒演的是《莫扎特！》里的萨列里，镁光灯一打，金发被照成碎金，嫉妒与崇拜交织的唱段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像一把薄刃，划开所有人的耳膜。
掌声雷动。
张桂源却只看得到那个饰演莫扎特的后辈——又一次，在尾声时拥抱了陈奕恒。
比彩排时多抱了整整三秒。
他低头，合上书，指腹在封面上留下四道苍白的月牙。
——够了。
——再抱下去，我会让那双手再也举不起来。
可当他抬眼，眼底只剩温温的潮水汽，像什么都没发生。
演出结束，全体谢幕。
陈奕恒捧着最佳男主的奖杯下台，第一时间冲向他。
“桂源！”
人声嘈杂，张桂源张开手臂，稳稳接住他。
闪光灯亮成白昼。
照片里，两个人都在笑，一个明晃晃，一个静悄悄。
没人知道，张桂源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已经把塑料奖杯的底座捏得变形。
【第二章 暗礁】
1
赛后庆功，老师学生包下整间LIVEHOUSE。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瓶口第一次就对准陈奕恒。
“真心话。”他干脆道。
提问的是那个饰演莫扎特的后辈，眼睛亮得过分：“陈师兄……如果一定要在在场的人里选一个做男朋友，你选谁？”
起哄声炸开。
陈奕恒笑得牙尖嘴利：“这还用问？”
他侧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张桂源身上。
“我家属在那儿呢。”
张桂源端着无酒精的苏打水，杯壁凝出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袖口，冰凉。
他抬眼，与陈奕恒对视。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血液里潮汐涨落的声音。
——他说“家属”。
——公开，坦荡，像把刀尖递给他：你敢接吗？
张桂源把杯子放下，走过去，牵住那只冲他摊开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
在更剧烈的尖叫里，他低头，在陈奕恒发顶落下一个近乎虔诚的吻。
没人看见，他垂下的另一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青。
——你是我的。
——你当众承认了，就再也收不回。
2
散场已是凌晨三点。
出租车后座，陈奕恒醉醺醺靠在他肩上，头发蹭过下颌，像只找到窝的猫。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掠过，在张桂源脸上切出明暗不定的刀口。
“桂源……”陈奕恒迷迷糊糊喊他。
“嗯？”
“你会不会……有一天觉得我太闹腾，就不要我了？”
张桂源侧过脸，指腹擦过他微烫的眼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不会。”
——我只会想把全世界都关掉，只剩你。
——但我不能这么说。
陈奕恒得到答案，安心地睡过去。
张桂源转头，看向车窗。
玻璃倒影里，他的眼睛黑得吓人，像两口被礁石堵死的井，水面下藏着不知名生物，偶尔翻个身，撞得井壁轰隆作响。
他抬手，在玻璃上写下两个字：
——“我的”。
指痕被路灯照得一亮，随即被夜色重新吞没。
【第三章 暴雨】
1
十月底，校际交流项目公布名单。
陈奕恒在列，要去维也纳交换一学期。
张桂源不在。
公示栏前，人群散得很快。
陈奕恒捏着通知单，兴奋得耳朵通红：“桂源，我可以去金色大厅听新年音乐会了！”
张桂源站在他半步之后，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中间隔了一道细而清晰的缝。
他微笑，声音温柔：“恭喜。”
当天夜里，暴雨。
宿舍空调坏了，窗户被风撞得砰砰响。
陈奕恒去洗澡。
张桂源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张A4纸，是交换生申请表。
他一笔一画，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又慢慢涂黑，直到看不出原貌。
浴室门开，陈奕恒带着潮湿的水汽扑过来，从背后环住他：“干什么呢？”
张桂源把纸折起，扔进垃圾桶，转身，用毛巾替他擦头发：“看剧本，眼睛酸。”
陈奕恒不疑有他，踮脚亲了亲他下巴：“早点睡，明天陪我去买签证照。”
灯灭。
雨声淹没整座城。
张桂源睁着眼，听身旁的呼吸逐渐均匀。
他轻轻下床，从衣柜底层拖出一只空行李箱，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陈奕恒的T恤、袜子、护照套、甚至常用的那支牙膏。
他蹲在地上，像守着宝藏的龙，一寸寸抚过那些衣物，指节发白。
——别去，留下。
——就算全世界都说应该去，我也只想让你留在我目光所及之处。
可天一亮，他还是陪着陈奕恒去拍照，去公证，去办保险。
只是在地铁上，当陈奕恒仰头看线路图，他低头，把对方的手腕握得泛红。
陈奕恒吃痛，却没吭声，只悄悄把手指挤进他指缝，扣得更紧。
地铁穿过隧道，黑暗一瞬吞噬车窗。
张桂源在黑暗里低头，吻了吻那只被自己攥出指痕的手腕，像忏悔，又像标记。
2
出发前三晚，LIVEHOUSE有小型告别演出。
陈奕恒被拉去唱《I’d give my life for you》。
张桂源坐在最角落，吧台灯光在他脸上晃过，像深海里掠过的船灯，照不透。
唱到副歌，陈奕恒忽然拔高一个调，全场安静。
张桂源指间的苏打水泼出半杯，顺着指缝滴在裤脚，冰凉。
——你根本不懂，我不仅能给出生命，我还能把整个世界嚼碎，只为你一口。
演出结束，人群围上去送花。
又是那个饰演莫扎特的后辈，递上一枝沾着露珠的白玫瑰。
陈奕恒接过，礼貌拥抱。
张桂源起身，提前离场。
十二月的夜，风像刀。
他在后门等。
二十分钟后，陈奕恒抱着花跑出来，鼻尖冻得通红：“怎么先走了？”
张桂源没答，只替他拉好围巾，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瓷器。
拐角处，垃圾桶盖“哐当”一声。
白玫瑰被折成两截，花骨朵朝下，露水渗进黑暗，像一场无人知晓的谋杀。
陈奕恒没看见，只拉着他的手，呵气：“回家。”
张桂源“嗯”了一声，尾音却轻得近乎叹息。
【第四章 雪夜】
1
出发前一晚，南城罕见地下起雪。
宿舍熄灯后，陈奕恒偷偷爬上他的床。
双层单人床，一米宽，两个一米八几的男生，只能侧着身贴在一起。
“桂源，”陈奕恒用气音喊他，“等我回来，我们搬出去住吧。”
黑暗里，张桂源睁着眼，看天花板上的雪光。
“好。”
陈奕恒得寸进尺：“再养只猫，白色的，叫小雪。”
“好。”
“还要买个投影仪，冬天窝沙发看老电影。”
“好。”
陈奕恒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半晌，小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答应？”
——因为只要是与你有关的未来，哪怕只是泡影，我也会拿命去守。
张桂源侧过身，额头抵着额头，声音低哑：“只要你回来。”
雪落无声。
陈奕恒的呼吸逐渐绵长。
张桂源却悄悄起身，借着地灯，把早已收拾好的那只行李箱，推回衣柜最深处。
——我原本想，把你留下。
——可你说“回来”。
——那我就等。
——但如果你敢不回来……
他俯身，在陈奕恒熟睡的眼角落下一个极轻的吻，像雪落在睫毛上，一秒就化。
“晚安。”
声音轻得像诅咒，又像许愿。
【第五章 潮汐】
1
机场，国际出发口。
陈奕恒抱了他三次，最后一次，怎么都不松手。
张桂源任他抱着，手抚过那截后颈，像在确认骨骼的形状。
“该进去了。”
陈奕恒眼睛发红，忽然踮脚，不顾周围目光，吻住他。
不是浅尝辄止，是近乎撕咬，像要把彼此吞下去。
张桂源回应得比他更凶，手背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走吧，走吧。
——再不走，我就真的舍不得放你走了。
直到广播第三次催促，陈奕恒才转身。
背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安检转角。
张桂源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低头，把无名指上那枚易拉罐拉环做成的戒指——陈奕恒昨晚偷偷套给他的——慢慢转正。
然后抬头，看向玻璃幕墙外巨大的铁鸟。
眼睛黑得吓人，像两口被礁石堵死的井，终于迎来涨潮。
水面下，未知生物翻了个身，撞得井壁轰隆作响。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帮我订一张一个月后的维也纳机票，要和他同一航班号，回程……未定。”
挂断电话，他转身，穿过人潮。
背影挺拔，像一把收进鞘里的刀，刀锋贴着心脏，每一步都走得温柔而危险。
【尾声】
维也纳，一月。
新年音乐会散场，金色大厅外飘雪。
陈奕恒抱着节目册往外跑，远远看见台阶下站着一个人。
黑大衣，围巾是临走前自己给他织的，歪歪扭扭，却一眼认得。
他愣住，节目册掉在地上。
那人弯腰捡起，拍掉雪，递给他，嘴角弯出熟悉的弧度。
“抱歉，”张桂源说，“我来晚了。”
陈奕恒眼眶发热，扑过去，撞得他后退半步。
雪落在两人肩头，瞬间化成水，像一场来不及落地的告白。
张桂源搂住他，掌心贴在那截后颈，指腹摩挲，声音低而稳：“我答应过，等你回来。”
——但我没答应，不回来找你。
——你是我的。
——走到哪里，都只能是我的。
雪越下越大，覆盖所有脚印。
无人知晓，黑暗里，潮汐终于漫过礁石，一寸寸，淹没整座岛屿。
而海平面上，月色温柔，像什么都没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