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夜航
【人物】
张桂源:28 岁,外科医生,天生情绪温度低,说话像手术刀,一刀下去不见血。
陈奕恒:26 岁,独立摄影师,表面软,骨子里拗,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时间】
故事开始于他们分手后的第 127 天,冬至前夜。
【正文】
(一)
凌晨一点,北城老机场的到达层。航班大面积延误,铁椅冰凉,张桂源把大衣领子竖得高高的,半张脸埋进去,露出一双没情绪的眼睛。他在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分手四个月,陈奕恒突然发来一条微信:
“我在 CA4387,落地一点二十,能来接我吗?”
没称呼,没表情,像一份再普通不过的行程通知。
张桂源盯着那行字,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十秒后,手机黑屏,他起身去停车场。
(二)
陈奕恒推着两只巨大托运箱出来,箱子上贴满了各地机场的暴力分拣贴纸,像打了无数补丁。他比夏天最后一次见面更瘦,颧骨凸出来,眼下浮着一层淡青。
张桂源站在出口,没挥手,也没喊名字,等人走近,才伸手握住其中一只箱子的拉杆。
“谢谢。”陈奕恒的声音沙哑,像长途飞行后干涩的机舱。
张桂源“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夜风割脸,陈奕恒缩了缩脖子,小跑两步追上,伸手去够另一只箱子,指尖擦过张桂源的手背,冰凉。
张桂源没停,也没回头,只把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拿出来,换到左边,离陈奕恒远了十公分。
(三)
车是去年一起买的,黑色越野,车内还挂着陈奕恒去青海时随手编的牛皮平安扣。张桂源发动引擎,平安扣跟着晃,打在内视镜上,“哒哒”两声。
陈奕恒把额头抵在车窗,看凌晨的高架像一条被抽了骨的龙,瘫在橘黄路灯里。
“先送你回家。”张桂源说。
“我房子退了。”
“……那去酒店。”
“没订。”
张桂源打转向灯,指尖敲方向盘,节奏极慢,像在心算一道无解的题。
陈奕恒偏过头,看他:“能先去你家吗?我明早八点的火车,去漠河拍日出,只待一晚。”
张桂源沉默了三秒,打了左转,方向是他自己公寓。
(四)
电梯“叮”一声,28 楼,一室零厅的顶层复式,黑灰主调,冷得像手术室的等候区。
陈奕恒把箱子立在玄关,俯身找拖鞋,发现那双灰色毛绒拖鞋还在原处,鞋面被洗得发白。
张桂源已经走到开放式厨房,拧开直饮水,仰头灌了半杯。
“自己拿浴袍,热水器温度没调。”
陈奕恒“哦”了一声,脱掉飞行夹克,里面是件旧卫衣,领口松垮,露出锁骨下一颗褐色小痣。张桂源的目光在那颗痣上停了一瞬,像被烫到,移开。
(五)
浴室水声响起,张桂源站在阳台,28 楼的夜风把羽绒服吹得猎猎作响。他摸出烟,想起屋里没人吸二手烟,又放回去。
分手是他提的,理由只有一句:“我受不了有人把镜头对着我,像被解剖。”
陈奕恒当时红着眼,没哭,只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让我走进来?”
张桂源答:“我天生对私密过敏。”
其实还有半句他没说——“我怕你走进来后,又随手关上门,而我来不及找钥匙。”
(六)
陈奕恒擦着头发出来,浴袍系得松,胸口水珠顺着人鱼线滚进腹沟。
张桂源靠在料理台,递给他一杯温柠檬水。
“谢谢。”陈奕恒双手捧杯,指节被烘得泛红。
“漠河几点的火车?”
“八点零七,北站。”
“我七点半有台手术,送不了你。”
“我知道。”
空气陷入一种湿漉漉的沉默,像刚拆封的棉花,吸饱了水,沉得提不起来。
陈奕恒把杯子搁在岛台,突然说:“张桂源,咱俩没分干净。”
张桂源抬眼,睫毛在顶灯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法律意义上,分手只要一方提出就生效。”
“我不是说法律。”陈奕恒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我是说——”
他伸手,指尖点到张桂源左胸口,“——这里,你关了吗?”
(七)
张桂源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前一带,柠檬水杯被打翻,水顺着台面滴在地板上,滴答,像监护仪的提示音。
“陈奕恒,别找事。”
“我就是在找事。”陈奕恒踮脚,吻落在张桂源嘴角,带着牙膏的薄荷味。
张桂源僵了一秒,随即偏头,让那个吻擦着唇边滑到耳后。
“够了。”
“不够。”陈奕恒用额头抵着他下颌,声音低下去,“四个月,我试过跟别人约会,做不到。张桂源,我只要你。”
张桂源喉结滚动,像吞下一颗火炭,烫得他眼眶发疼。
他猛地弯腰,把陈奕恒扛在肩上,往楼上走。
楼梯窄,陈奕恒倒挂着,胃被顶得难受,却笑出声,笑声散在黑暗里,像一串银铃掉进深井。
(八)
二楼是卧室,屋顶斜,天窗很大,今晚有雪,云层却厚,一颗星也没有。
张桂源把人扔到床上,自己站在床尾,居高临下,大衣没脱,纽扣泛着冷光。
“最后一次。”他说。
陈奕恒撑起上半身,浴袍散开,露出胸口起伏:“行,最后一次,你要是能把我赶出脑子,我明天就消失。”
张桂源俯身,膝盖压上床垫,手撑在陈奕恒耳侧,声音低哑:“闭嘴。”
他吻下去,像在做一台没有时间限制的手术,每一个切口都精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陈奕恒伸手去解他大衣扣子,指尖冻得发抖,第一颗纽扣滑脱,第二颗卡住,他低声骂了句“操”,直接扯,纽扣崩飞,打到墙面,“叮”一声脆响。
张桂源笑了一下,很短,像刀尖在玻璃上划了一道。
“急什么?”
“我怕你反悔。”
“晚了。”
(九)
凌晨三点,雪开始下,先是零星,后来大片,扑在天窗上,像有人在屋顶撒盐。
卧室没开暖气,两个人却都是汗。
陈奕恒趴在枕头上,背脊弧线滑进被单,张桂源的手指顺着他脊柱一节一节往下,停在腰窝,那里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颜色暗红。
“这颗痣什么时候长的?”
“去年在奈良,被蚊子咬了,留的印。”
张桂源“嗯”了一声,俯身亲在那颗痣上。
陈奕恒缩了缩,声音闷在枕头里:“张桂源,我冷。”
张桂源把被子拉上来,连带自己一起罩进去,黑暗里只剩呼吸交错。
“陈奕恒。”
“嗯?”
“下次别坐红眼航班,对颈椎不好。”
陈奕恒没回答,半晌,他伸手摸到张桂源的耳垂,轻轻揉:“那下次你陪我坐白天的。”
张桂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人搂得更紧。
(十)
清晨六点二十,闹钟响,张桂源睁眼,怀里的人还在睡,睫毛在昏暗里投下一小撮阴影。
他轻手轻脚下床,冲冷水澡,水柱砸在背上,像一场小型鞭刑。
七点半,手术是主动脉夹层,体外循环已经待命。
他打领带时,陈奕恒光着脚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拎着那只牛皮平安扣。
“能带我走吗?”
张桂源手指一顿,领带结成完美的温莎结。
“今天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
张桂源拿起车钥匙,走近,低头在陈奕恒额头亲了一下,像盖章。
“等我把今天这台手术做完,如果病人活下来,我告诉你。”
陈奕恒咧嘴笑,眼角弯出细纹:“行,那我等你到下班。”
“不用等,手术不知道几点结束。”
“那我就一直等。”
(十一)
手术做了九个小时,病人 57 岁,男性,夹层撕到弓部,缝了 237 针,输血 6000 毫升。
张桂源走出手术室时,天已经黑透,雪停了,医院门口积了厚厚一层。
他掏出手机,电量只剩 3%,有一条未读微信,来自陈奕恒,两小时前:
“我在停车场 B 区 126 车位,越野里,平安扣挂回内视镜了,如果你不想见我,就不用过来,我自己打车走。”
张桂源站在电梯里,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电梯下到负一,门开,冷空气裹着汽油味涌进来。
126 车位离电梯口很近,越野亮着双闪,车灯在雪幕里打出两团昏黄。
张桂源走过去,驾驶座的人窝在羽绒服里,帽子盖住半张脸,像只冬眠失败的熊。
他敲车窗,陈奕恒猛地抬头,鼻尖冻得通红,嘴角却先扬起。
“手术成功了?”
“嗯。”
“那我可以问答案了吗?”
张桂源没说话,拉开车门,把人从驾驶座抱下来,自己坐进去,关门,落锁。
越野空间够大,他把座椅放平,翻身压住陈奕恒,膝盖挤进两腿之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答案就是——再敢坐红眼航班,我就把你护照烧了。”
陈奕恒愣了一秒,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伸手勾住他脖子,狠狠亲上去。
(十二)
冬至夜,北城街道挂满 LED 雪花,车流像被冻住的银河。
越野开出医院,没往市区,一路向北,上了环路。
陈奕恒把副驾椅背调低,赤脚踩在仪表盘前方,脚趾被暖风烘得粉红。
“去哪儿?”
“漠河。”
“火车不是八点吗?早开了。”
“开就开了。”张桂源打转向灯,超车,“我请了一周年假,飞机停运,我们开过去。”
陈奕恒瞪大眼,像被闪光灯晃到:“1700 公里!”
“嗯,换着开,两天能到。”
“张桂源,你疯了?”
“对,疯了。”张桂源伸手,掌心覆在他脚背上,指腹摩挲踝骨,“你不是说要看日出吗?我陪你去看,看完回来,把镜头对准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我再也不躲。”
陈奕恒眼眶瞬间通红,却故意别过脸,看窗外倒退的灯海,声音哽咽:“那我要拍你一辈子,内存卡很贵的。”
“我给你买。”
“还要换最新款镜头。”
“买。”
“还要你当模特,不穿的那种。”
“……买块毯子给我挡着,只能你看。”
陈奕恒笑出声,眼泪同时滚下来,砸在安全带卡扣上,“嗒”一声。
(十三)
车过怀柔,雪又大起来,刷雨器开到最大档,仍看不清前路。
张桂源把车停在服务区,两人去便利店买关东煮,陈奕恒捧纸杯,热气糊了一脸。
“张桂源。”
“嗯?”
“如果那天手术失败了呢?”
“我会告诉你——别等了。”
陈奕恒咬了一口萝卜,被烫得直吸气:“可我还是会等。”
“我知道。”张桂源伸手,用拇指抹掉他嘴角汤汁,“所以我不会让病人死。”
(十四)
后半夜,陈奕恒在副驾睡着,脑袋歪到窗边,张桂源把自己的围巾垫过去。
车载蓝牙放的是去年两人一起录的私人歌单,陈奕迅的《陪你度过漫长岁月》,声音低缓。
张桂源把暖风调小,开窗一条缝,冷空气钻进来,他脑子异常清醒。
1700 公里,像一条长长的缝合线,把断开的四个月一针一线连回去。
他忽然明白,所谓“私密过敏”,不过是害怕失去,而比失去更可怕的,是从未拥有。
后视镜里,陈奕恒的睫毛在路灯掠过时被照亮,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扇走他心口最后一丝阴影。
(十五)
第二天傍晚,车进漠河,零下三十度,呼出的气瞬间成霜。
他们住在北红村的木屋,房东给了电热毯和两双军用大棉鞋。
凌晨四点,张桂源把陈奕恒从被窝里挖出来,人还迷糊,就被羽绒服裹成粽子。
步行十分钟到黑龙江江面,天际线泛起蟹壳青,太阳还没露头,江雾像牛奶。
陈奕恒架好三脚架,镜头对准东方,张桂源站在他身侧,手插在兜里,两人都没戴手套,因为要牵手。
第一缕光跳出来的瞬间,像有人拿刀划开黑夜,金色喷涌。
陈奕恒按下快门,咔嚓,镜头里,张桂源侧脸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睫毛沾着霜,嘴角却带着很浅的弧度。
“拍到了?”
“拍到了。”
“满意吗?”
陈奕恒放下相机,踮脚亲他,鼻尖冰凉,声音却比阳光还烫:
“张桂源,我圆满了。”
(十六)
回北城的路上,轮到陈奕恒开车,张桂源在副驾补眠。
梦里,他回到手术室,无影灯亮得刺眼,助手递来一把新的持针器,他低头,却发现缝合的是自己的胸口,线拉紧,心跳恢复正常节律。
醒来时,车刚进五环,暮色四合,陈奕恒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醒了?”
“嗯。”
“回家?”
“回家。”
张桂源把座椅调直,天窗滑开,冬天的星星稀疏,却极亮。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扶手箱里拿出那只被扯掉纽扣的大衣,递过去。
“补一下?”
陈奕恒笑,眼睛弯成月牙:“好,给你缝成四眼纽扣,一辈子都解不开。”
张桂源“啧”了一声,却把人手牵到自己唇边,亲了亲指节:“解不开正好,省得你再跑。”
(十七)
夜里十一点,越野驶回 28 楼地下车库。
电梯上升,两人都没说话,却从反光壁里对视,嘴角同步上扬。
门开,公寓灯自动亮起,玄关处,那双灰色毛绒拖鞋并排摆着,像从未分开过。
陈奕恒踢掉靴子,伸脚去够拖鞋,没够着,整个人被张桂源打横抱起。
“喂,医生,体力这么好?”
“刚休假,可以透支。”
卧室天窗干净,雪后的夜空像被擦过的玻璃,一颗星子大胆冒出来。
张桂源把陈奕恒放在床上,俯身吻他,从眉心到锁骨,一路小心翼翼,像对待术后缝合口。
陈奕恒手指插进他发间,声音沙哑:“张桂源,我们算不算复合?”
“算。”
“有仪式感一点。”
张桂源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蓝色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枚最简单的素圈。
“手术用的钛合金,不会过敏,也不会断。”
陈奕恒笑出眼泪:“哪有人用钛合金做婚戒?”
“我做的。”张桂源把较小的那枚套进他无名指,“尺寸我量过,在你睡着的时候。”
陈奕恒把另一枚推到他指根,两人手心相对,金属圈在灯光下泛出冷蓝光,像一条被冻住的银河。
“张桂源,以后我坐白天的航班,你下班给我开门。”
“好。”
“我拍你,你不许躲。”
“好。”
“我不想再分手。”
“好。”
陈奕恒深吸一口气,用额头抵着他:“那现在,可以关灯了吗?”
张桂源伸手,啪,世界沉入黑暗,只剩心跳与呼吸,像两台同步的监护仪,滴滴——滴滴——节奏稳定,再无偏差。
【尾声】
一年后,夏至。
北城摄影展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巨幅人像:
男人站在手术室门口,蓝帽口罩拉到下巴,额头薄汗,眼神却柔得像春夜,他无名指戴着一枚钛合金素圈,身后“手术中”的灯刚灭,红光残影与他嘴角极浅的笑撞在一起,像一场迟到的日出。
作品名:《私有光源》
摄影师:陈奕恒
落款有一行小字:
“献给张医生,我的手术灯,我的日出,我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