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源有奕

张桂源三十二岁,手腕上常年挂着一串沉香木珠,珠子被体温蒸得发暗,像一段烧到指尖却掐灭了的火。

他站在宴会厅最里侧,灯影斜照,人群像潮水,一波波朝他涌来,又退下。没人敢真正靠近——张家三少,祖上做过两广总督,如今做航运、做地产、做古董拍卖,哪一样都沾手,哪一样都做得不动声色。

他今晚本来只是露个面,却没想到被一只醉猫撞了满怀。

陈奕恒。

二十二岁,戏剧学院大四,主修表导,副业模特。脸小,肩宽,腰又极细,像有人故意在最该用力的地方收了锋。他今晚陪剧组朋友来蹭酒,果香白兰地一杯接一杯,眼睛越喝越亮,最后亮得起了雾。

于是故事便发生了——

陈奕恒左脚踩住自己的右脚,身形一歪,就坐到了张桂源腿上。

满堂灯烛“啪”地一声,像谁把开关拧到了最尽头。

“好看,我很喜欢。”

陈奕恒把张桂源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转了两圈,轻轻松松就撸了下来。那扳指是老坑冰阳绿,内圈刻着“慎独”二字,张家祖传的男戒,戴了七代。

张桂源只低低“嗯”了一声,尾音却带着笑。

左奇函吓得魂飞魄散,冲过来鞠躬:“张先生,对不起,他喝多了,我这就带他走。”

“让他坐。”张桂源声音不高,左奇函却一步也挪不动。

张桂源抬手,替陈奕恒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指尖顺着耳廓滑到颈侧,像在给一只炸毛的猫顺毛。

“你喜欢,就给你。”

陈奕恒眯眼,把扳指往自己拇指上套,最终他选择套在大拇手指上。

“哥哥,太松了……呜呜呜。”

他哭腔带软钩,钩得人心口发麻。

张桂源握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托着戒指,慢慢旋、慢慢推,动作像在拆一件北宋的汝窑,生怕碎了。

终于越过骨节,却仍旧大,戒指一歪,顺着细长的指根滑到地毯。

“我家里还有一只男款,圈口小,”张桂源说,“跟我回家拿?”

左奇函脸都白了:“张先生,这不合适。”

张桂源却俯身,将陈奕恒打横抱起。

少年醉后并不安分,胳膊绕着他脖子,鼻尖蹭过他耳垂,像猫试探温度。

“要不你也一起,”张桂源对左奇道,“做个见证,省得他醒了赖账。” 为了陈奕恒的人身安全,最终左奇函还是跟上去了。

车子是哑黑色迈巴赫,后排隔音极好,关上门,世界像被按进深水里。

陈奕恒被放在真皮座椅上,仍缠着人不放。

张桂源任他抱,任他在自己领口蹭口红,只在少年腰快滑下去时,伸手托一把。

左奇函坐副驾,背挺得笔直,像随时准备跳车。

司机老郑是跟了张家二十年的老人,目不斜视,把车开得极稳。

四十分钟,车子驶进半山大宅。铁门自动滑开,两排银杏在车灯里翻起金浪。

陈奕恒被抱下车时,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人却醒了两分。

“……这是哪儿?”

“我家。”张桂源答得自然,像在说“我们的家”。

左奇函想伸手接人,被张桂源侧身让过。

“郑叔,带左先生去客房休息。”

左奇函:“我得看着他——”

“你累了。”张桂源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

老郑已挡在左奇函面前,笑得体:“左先生,请。”

主楼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洋房,柚木地板走上去咯吱作响,像岁月在磨牙。

张桂源把陈奕恒放在主卧的矮榻上,替他脱了鞋,又拿热毛巾擦脸。

少年睫毛还湿着,被热气一蒸,眼尾更红。

“头晕不晕?”

陈奕恒点头,又摇头,伸手去抓他衣襟,抓空了,不甘心,又去抓空气。

张桂源握住那只手,贴到自己心口。

“戒指在保险柜,我去拿。”

“别走……”陈奕恒声音黏黏的,像化开的麦芽糖。

张桂源便坐下,让他枕着自己腿,手指插进他发间,慢慢梳。

“你知不知道慎独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也要好看?”

张桂源笑出声,胸腔震得陈奕恒耳膜发麻。

“意思是一个人也不能胡来。”

“那我现在是胡来吗?”

“是我允许你胡来。”

陈奕恒抬眼,眸子里晃着水晶吊灯,碎成一片星海。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张桂源,桂花的桂,源头的源。”

“桂源……”少年念了一遍,像把两个字放在舌尖掂量,“我要喝水。”

张桂源起身去倒水,背对矮榻时,听见身后“咚”一声。

回头,陈奕恒滚到了地毯上,正抱着他的腿往上爬。

“戒指还没给你,就急着投怀送抱?”

“我怕你跑了。”

张桂源俯身,把他抱回榻上,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丝绒盒。

打开,男戒静静躺在黑绒上,比被陈奕恒撸走的那只更沉,更老,绿得几乎发黑。

“这只圈口小,内圈刻的是我祖父的名字,戴了就是张家的人,敢不敢?”

陈奕恒眨眼:“敢。”

张桂源托起他左手,这一次,戒指顺利滑到指根,严丝合缝,像量过。

“大了你撸走,小了你就把自己赔给我,公平。”

陈奕恒把手举到灯下,五指张开,翡翠像一汪凝固的春潭。

“张家的人……要做什么?”

“先学会听话。”

“那不听话呢?”

“家法伺候。”

陈奕恒笑得打颤:“哥哥,你家法是什么?”

张桂源低头,吻落在他手背,就落在戒指上方,唇温透过金属,烫得少年一缩。

“先欠着,等你酒醒。”

次日清晨,陈奕恒在鸟鸣里睁眼,窗帘没拉严,一道金线劈头盖脸切进来。

他头疼,口干,最主要是——手上多了一枚戒指。

翡翠,沉得他抬手都费劲。

记忆像被撕碎的剧本,一页页往回拼。

——他好像把张家的传家宝抢了。

——好像还坐在人家腿上哭。

——好像还答应了什么“张家的人”。

门被推开,张桂源穿着灰色针织衫,袖口挽到小臂,手里端一杯蜂蜜水。

“醒了?”

陈奕恒瞬间把被子拉到鼻尖,只露一双眼睛,声音闷在棉被里。

“我把你戒指……”

“你戴的是另一只。”

“……那我抢的那只呢?”

“在这。”张桂源抬手,原那只被红线穿了,挂在他自己颈侧,翡翠贴锁骨,像一枚冷绿的泪。

“物归原主,”陈奕恒小声,“但我也得赔你点什么?”

“已经赔了。”

“啊?”

“人还在,戒指也在,”张桂源把蜂蜜水递给他,“张家不亏。”

陈奕恒耳尖红得透明。

“我昨晚……”

“你昨晚说,喜欢桂花,喜欢秋天,喜欢钱,喜欢我。”

“前面两个可以收回吗?”

“可以。”

“后面两个……”

“不行。”

陈奕恒捧杯,借喝水遮脸。

张桂源忽然俯身,指腹擦过他下唇,把一滴水渍抹掉。

“今天有课吗?”

“……下午形体。”

“请假。”

“干嘛?”

“跟我去户政局。”

“啊?”

“怕你不认账,先盖个章。”

陈奕恒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眼泪直流。

张桂源顺他背,语气像在念一张最简单不过的日程表:

“上午十点,拍照,填表,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我送你去学校,晚上接你回这边。”

“等等……”陈奕恒终于找回声音,“我是不是还躺在梦里?”

张桂源低头,在他额头落一个极轻的吻,带着蜂蜜的甜。

“那就别醒。”

左奇函在客房吃完一份英式早餐,终于见到活的陈奕恒。

少年穿着张桂源的衬衫,下摆到大腿,袖口卷了三圈,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而短裤则正好到他的膝盖。

“你……没事吧?”左奇函压低声音。

陈奕恒先伸手给他看戒指,再伸手给他看户口本——

翻开,婚姻状况一栏赫然写着“已婚”,登记日期就是今天。

左奇函瞳孔地震:“你疯了?”

“我好像……”陈奕恒把拇指抵在唇畔,嘴角止不住上扬,“一见钟情。”

“你那是宿醉!”

“嗯,醉了一辈子那种。”

左奇函捂眼:“我要怎么跟阿姨交代?”

“就说……”陈奕恒想了想,“我找到长期饭票了。”

张桂源靠在餐厅门口,听两人斗嘴,手机震动,他低头看——

老宅群消息,长辈们炸锅:

【老三结婚了?对象是谁?】

【听说是男的?】

【混账!张家的香火!】

张桂源慢悠悠打字:

【祖训曰:慎独。我慎了,也独了,现在只想热乎地过个日子。】

发完,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朝陈奕恒伸手。

“回家吃饭。”

少年踢踏踢踏跑过去,五指穿过他指缝,戒指与戒指相碰,叮然一声。

左奇函望着两人背影,莫名觉得——

秋日阳光太好,好到可以把所有旧规矩晒化。

婚后第一年,陈奕恒毕业,入职国家话剧院,第一部男主戏叫《雷雨》续篇,演周冲。

首演那日,张桂源包了场,最后一排却空着两个座位——

那是给张家祖父祖母的。

戏散场,老先生老太太没走,祖母拄着拐杖到后台,拉着陈奕恒的手,把一只锦盒塞给他。

里头是那只被“抢走”的扳指。

“既然都是张家的人,就该成双成对。”

陈奕恒鞠躬,之后额头抵住老人手背,声音哽咽:“谢谢奶奶。”

祖父背着手,看张桂源:“家法记得吗?”

张桂源笑:“记得,不听话,就跪祠堂。”

“知道就好。”老人哼一声,嘴角却翘,“跪的时候,别让他陪你,祠堂凉。”

回剧院的路上,陈奕恒靠在车窗,看霓虹飞掠。

“桂源。”

“嗯?”

“我想把戒指捐给博物馆,老坑翡翠,清代工艺,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随你。”

“可我又舍不得。”

“那就留着,等你成老艺术家,再捐,署名——张陈氏旧藏。”

陈奕恒笑出声,去挠他腰:“谁跟你张陈氏!”

张桂源握住他手腕,把人拉进怀里,吻落在发旋。

“我错了,是张桂源的心头肉。”

婚后第三年,他们搬去苏州河畔一处老仓库改的画室。

一楼做展厅,二楼住。

夜里,陈奕恒在灯下写剧本,张桂源给他煮桂花酒酿圆子。

蒸汽氤氲,窗玻璃蒙雾。

陈奕恒忽然抬头:“我写了个新戏,两个男主,原型是我们。”

“谁演你?”

“我。”

“谁演我?”

“你。”

张桂源失笑:“我可不是演员。”

“可你是我先生。”

一句话,张桂源投降。

首演那夜,上海入秋,雨丝像细银针。

戏里,有一段长达七分钟的静默:

少年醉后取戒指,男人为他戴上,戒指滑落,男人说——

“跟我回家。”

台下,有观众小声抽泣。

台上,陈奕恒抬手,戒指在灯光下绿得惊人。

他侧首,看向幕侧——

张桂源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另一只扳指,轻轻举起,像在说:

我在这,别怕。

很多年后,剧院重修,门口立起一对铜像:

年轻的少年坐在高凳上,男人单膝跪地,为他戴戒指。

底座只刻一行字——

“慎独,而后爱人。”

导游说,这是当代艺术家张奕恒捐赠,原型是他与爱人。

有人问:“那另一只扳指呢?”

导游笑:“在张先生手里,他说,要等下辈子再戴一次。”

故事写到这儿,本该收尾,却还差一场桂花。

是张家园那棵老桂,百年树龄,每年秋分前后开花,香得霸道。

某年深秋,夜风骤起,满树桂花一夜落尽。

第二日,佣人扫了满筐,送到厨房。

张桂源把桂花洗净,拌蜜,一层层封进琉璃罐。

陈奕恒趴在门框:“做那么多,吃得完吗?”

“一年开一树,做一罐,”张桂源擦手,“吃到老,就攒够了。”

“够什么?”

“够酿一坛合卺酒,下辈子再醉你一次。”

陈奕恒笑着扑过去,戒指磕在玻璃瓶,叮然作响——

像很多年前,车子后排,那第一声相遇。

桂花纷纷,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雨。

——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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