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雪煎春
——“天下第一”以雪为火,煎一壶春给爱人,
煎得梨花落尽、白骨生花,
煎得幽都回春、死生皆俯首。
【序】
山雨欲来,天光像被谁撕了一道口子,漏下惨白的电。
奕恒死的那天,桂源抱着他,从昆仑顶一步步踩碎石阶往下走。血顺着白衣滴在雪里,像一串不肯熄灭的炭火,烫穿万籁俱寂。
后来,整座江湖都说:张桂源疯了。
只有桂源自己知道,他没疯,他只是把心跳停了,埋进那具不会再回应的躯体里,从此人间再无不朽,也再无温柔。
【一】
昆仑雪落后第三十天,江湖帖传遍十九州:
“张桂源,以一人之力压天下,自号‘不死’,欲闯幽都,借万鬼返生灯,逆生死,乱轮回。”
帖尾,朱笔勾出一行小字——“若阻我者,神佛皆杀。”
字迹瘦劲,像被冰刃削过,带着霜杀与痴绝。
那是陈奕恒生前最爱的簪花小楷,桂源摹了千万遍,终于学得三分像,却再无人夸他“桂源,你写字真好看”。
【二】
幽都在最北,北到连风都失去形状。
桂源提灯而入,灯罩里燃的是奕恒的一缕魂。
灯芯噼啪,像谁轻轻笑了一声。
他每一步都踩碎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太沉重,载着十年并肩,载着小窗夜读、雪夜试剑,载着奕恒最后一次挡在他身前,被“天下第一”的掌风震碎心脉。
那一掌原本该落在桂源胸口。
奕恒推开了他,笑着吐出血沫:“桂源,我……先走一步。”
从此,桂源再没睡过整觉。他睁着眼,把黑夜磨成利刃,一寸寸劈开自己的软弱,劈出一条路,通往幽都。
【三】
幽都王座,万鬼环列。
王问:“凡人,以何换命?”
桂源答:“以我之名,以我之寿,以我之魂,换他归来。”
王笑:“若归来者非旧时模样?”
桂源抬眼,眸色比灯还亮:“那便由我亲手把他切成旧时模样。”
鬼王拊掌,赐他一枚“返生钉”,钉长三寸,通体漆黑,钉尾刻着“忘”字。
“钉入心口,可锁死者生魂,然钉者永失五感,无痛无喜,无爱无憎。”
桂源接过,指腹摩挲那“忘”字,忽然低笑:“奕恒最怕疼,若他回来,我却忘了爱他,那才疼。”
鬼王倦了,挥手,万鬼让开一条血路。
路的尽头,奕恒的魂被锁在冰棺里,像一截被月光浸透的梨枝,安静得仍带花香。
桂源跪下去,用牙咬开衣襟,对准自己心口,一锤砸下——
钉没入血肉,没有血,只有雪。
雪落无声,他却听见奕恒在很远的地方喊他:“桂源,别哭。”
他茫然抬手,摸到满脸冰渣,原来自己真的哭了,只是泪被北风削成刀,割得脸生疼。
【四】
奕恒睁眼那日,幽都万花齐谢。
他坐起,眸色浅淡,像被水洗过的天空。
桂源站在棺侧,伸手想碰他,却在半空停住——五感已失,他再辨不出温度。
奕恒偏头,声音沙哑:“你是谁?”
桂源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才想起鬼王忘了告诉他,失五感亦失声。
他只好笑,笑得比哭难看。
奕恒垂眸,看见桂源心口那枚钉,伸手去触,指尖却穿过衣料,像穿过一场雾。
他蹙眉:“你很疼?”
桂源摇头,又点头,最后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向奕恒——
我疼,但疼的是你不在。
奕恒看不懂,却忽然俯身,在桂源唇角落下一个毫无温度的吻。
“别难过,”他说,“我虽不记得你,却记得‘别难过’这三个字,好像有人曾把一生的温柔都压在这里。”
桂源闭上眼,泪再次结成冰。
原来哪怕忘了,奕恒仍舍不得他难过。
【五】
离开幽都,需过三关:忘川、奈何、生门。
忘川水可化骨,奈何桥可断念,生门火可焚魂。
桂源牵着奕恒,用一根废铁链缠住两人手腕,怕五感尽失的自己一松手,就把奕恒弄丢。
忘川水起,浪打脚踝,奕恒回首,看见桂源小腿被蚀出血骨,却一步不退。
“你为什么不躲?”
桂源低头,以指为笔,在他掌心写:“我若退,你便没。”
奕恒怔了怔,忽然抬手,一掌劈断铁链,反握住桂源,十指相扣。
“那就一起没。”
浪头再打过来,奕恒挡在前,以魂作盾,水声嘶嘶,如万鬼同哭。
桂源看不见颜色,却听见心跳——原来失五感的人,也能听见心跳,只要那心跳是奕恒的。
他们跌跌撞撞,走过忘川,水退处,开出一岸红白相间的花,花形如莲,蕊似眼。
奕恒摘一朵,别在桂源鬓边,笑:“好看。”
桂源摸花,又摸他指尖,忽然低头,一口咬住奕恒的指节,很轻,像幼兽磨牙。
奕恒任他咬,眼底浮起细碎的笑:“你以前,也这么黏人?”
桂源摇头,写:“以前是你黏我。”
奕恒“哦”了一声,拖长音调,似笑非笑:“那现在换你黏我,公平。”
【六】
奈何桥头,孟婆斟汤。
汤面浮着两枚倒影,一黑一白,像旧日棋盘上未下完的子。
孟婆说:“饮此汤,前尘尽散,可速过桥。”
奕恒端碗,却转手泼进忘川:“我不散,我要带他走。”
孟婆叹息,以勺指桂源:“他已失五感,再往前,生门火起,他辨不出方向,会烧得连灰都不剩。”
奕恒握紧桂源的手,十指交扣,掌心贴掌心。
“那便烧我,我作他的方向。”
孟婆不再劝,抬手,桥头雾散,露出一条火路,火舌舔天,像巨兽张口。
奕恒把桂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没有钉,却跳得比钉还疼。
“跟我。”
桂源点头。
火起时,奕恒以背挡火,皮肉焦黑,却一步不退。
桂源看不见火,只觉握着的那只手忽然变得滚烫,像要融进骨血。
他抬手,以指为刃,割开自己腕脉,血洒火中,火舌嗅到血气,竟让开一线。
鬼血为引,生门低头。
两人跌跌撞撞,踏火而出,火灭处,奕恒半边身子焦糊,却仍回头笑:“桂源,我好看吗?”
桂源伸手,摸到他毁掉的侧脸,指尖颤抖,却低头,在伤口上落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好看,”他以血写,“以后你就是我的天下第一了。”
奕恒愣住,良久,笑出一声哽咽:“那便够了。”
【七】
出幽都,天光乍破。
奕恒的魂体已凝实,却仍缺最后一缕“生息”。
鬼王的声音追来:“返生钉锁魂,却锁不住命。欲得生息,需以‘天下第一’之名祭天。”
换言之,桂源需死一次,把“天下第一”的命格碾碎,换奕恒真正复活。
桂源听罢,只是笑,笑完拔剑,剑尖对准自己咽喉。
奕恒却先一步握住剑锋,血顺着指缝滴落,竟带温度。
“张桂源,”他第一次喊全名,声音低哑,“你把我当什么?”
桂源写:“当命。”
“那就把命留住,”奕恒咬牙,“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不是一座碑。”
桂源垂眸,良久,收剑,转而割开自己掌心,以血为墨,在雪地上画阵。
“那就换另一种祭——以‘天下第一’的功力祭,而非命。”
功力散尽,他便会从山巅跌入尘泥,从此再护不住奕恒。
奕恒却笑:“换我护你。”
阵成,桂源盘膝坐下,双掌贴地,内力如海倒灌,雪地被震出蛛网裂。
奕恒立于阵眼,以魂承功,周身经脉噼啪作响,像被万箭穿过。
他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桂源,怕一眨眼,那人就会碎掉。
功散最后一成,桂源忽然开口——失语的人,竟挤出嘶哑声音:“陈奕恒,我……疼。”
奕恒扑过去,抱住他,掌心贴在他心口钉上,以魂力温养。
“我知道,”他颤声,“再忍一忍,我带你回家。”
阵光冲天,雪原上炸开一道虹,虹下,两人相拥而倒,像两柄交叠的剑,终于锈在一起。
【八】
再醒来,是在昆仑旧居。
窗外梨花开得正好,风一过,雪瓣涌进,落在奕恒睫毛,像一场迟到的春。
桂源靠在榻边,墨发成雪,武功尽废,五感却回来了——
他闻得到梨花香,听得到奕恒心跳,看得清那人眼尾一道新疤。
奕恒抬手,在他眼前晃:“还认得?”
桂源抓住他手腕,拉到唇边,咬了一口,留下浅浅齿印。
“认得,”他声音沙哑,“你是我的。”
奕恒笑,笑着笑着却红了眼,低头把额头抵在他肩窝。
“张桂源,你以后不能再扔下我。”
桂源“嗯”了一声,伸手,缓缓抱住他,像抱住一场劫后余生的春梦。
窗外,梨花越落越急,竟像那年雪夜,只是再无人流血。
他们相拥,影子投在墙上,合二为一,像从未被生死劈开过。
【九】
江湖后传:
昆仑巅,有双侠隐居,一人白发,一人疤面,种梨酿酒,春摘花,秋扫叶。
有人夜半路过,曾听白发者轻声唤:“奕恒,梨熟了。”
又听疤面者回:“桂源,酒温好了。”
声线不高,却惊起一树宿鸟,扑簌簌飞向月。
自此,江湖再无“天下第一”,只剩“天下唯一”。
——唯一一对从黄泉杀回人间,仍肯为彼此掖好被角的凡人。
【尾】
桂源偶尔做梦,梦见幽都火路,梦见奕恒以背挡火,醒来时,总下意识去摸身旁。
摸到奕恒的呼吸,他才安心,翻身把人搂得更紧。
奕恒被他勒醒,也不恼,只反手拍拍他背,像哄孩子:“我在,我在。”
桂源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而软:“我疼。”
“哪儿疼?”
“心口,钉在疼。”
奕恒便吻他,吻那钉痕,吻到桂源呼吸乱了,才低笑:“还疼吗?”
桂源摇头,又点头,最后小声:“要你一直亲才不疼。”
奕恒失笑,低头,再吻,一寸寸,把那“忘”字吻成“记”。
窗外,天光破晓,梨花落尽,枝头却结出小小青果,像无数未说出口的誓言。
他们相拥,在微亮的晨曦里,把余生一寸寸熬成糖,熬成酒,熬成白首。
——从此,天下第一也好,地狱修罗也罢,都再与我无关。
我只要你,只要你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与我并肩,看雪落雪融,梨开梨谢,
把“死过爱人的天下第一”这句话,
改写成“被爱人救回的凡夫俗子”,
然后,
在每一页日历上,
写下同一行字:
“陈奕恒与张桂源,今日仍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