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躁郁症
【序章】
张桂源第一次被确诊为躁郁症,是在他十七岁的冬天。
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暴雪。少年把诊断书揉成团,塞进嘴里,硬生生咽下去,像咽下一口玻璃碴,喉咙里全是血味。
他对自己说:
“张桂源,你别发疯,至少别在敌人面前发疯。”
敌人很多:觊觎他继承权的叔伯、等着看他笑话的堂兄弟、以及——
江父。
那个在母亲死后第三个月就把情妇娶进门的男人。
江父说:“桂源,你身体这样,得有人照顾你。陈家那孩子温顺,最合适。”
一句话,把张桂源的婚约钉在耻辱柱上。
【第一章】
“哐——!”
明代青花碎成雪片。
张桂源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抄起什么砸什么。
“老登,你他妈敢替我签字?!”
他额角青筋暴起,手里拎着半樽鎏金佛像,下一秒就要往江父头上招呼。
管家和保姆缩在玄关,没人敢拦。
江父端着茶盏,连眼皮都没抬:“砸吧,这都是你母亲嫁妆。砸完,陈家那孩子照样进门。”
这句话像一桶汽油浇在火里。
张桂源转身,抄起博古架上的瑞士手表——那是母亲送他的成年礼——狠狠砸向地面。
“他胆子还没老鼠大!长得再漂亮有什么用!让我跟他结婚?——除非我死!”
尾音破裂,带着少年特有的嘶哑。
就在此刻,他看见了陈奕恒。
陈奕恒穿着奶白色毛衣,站在旋转楼梯的第三阶,手指抠着扶手,指节发白。
他眼睛很大,瞳仁却小,像受惊的鹿。
张桂源的呼吸骤然停了半拍。
世界忽然安静,只剩下心跳声——
咚,咚,咚。
那声音在说:
“抓住他,或者毁灭他。”
张桂源舔了舔唇,尝到铁锈味,原来自己把口腔内壁咬破了。
他忽然弯眼,笑得又软又甜:
“亲爱的爸爸,联姻也不是不行。”
江父挑眉。
张桂源一步跨三级楼梯,走到陈奕恒面前,牵起对方冰凉的手。
“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哦不,下周——算了,还是明天吧。”
陈奕恒睫毛颤得像暴雨中的蝴蝶,却没抽回手。
张桂源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胆小鬼,明天起,你归我。”
【第二章】
领证只用了十五分钟。
拍照时,张桂源歪头,吻在陈奕恒的鬓角。
闪光灯一亮,工作人员笑着说:“新郎再靠近一点。”
张桂源索性把陈奕恒按进怀里,十指紧扣。
钢印落下,“咔嗒”一声,像给两人钉上镣铐。
走出民政局,北京冬末的阳光刺眼。
张桂源松开手,表情瞬间冷淡:“自己回江家,我还有事。”
陈奕恒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张桂源嗤笑,“江宅是坟场,不是家。”
他拦车扬长而去,留陈奕恒一人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红本本,像捏一张烫手山芋。
【第三章】
凌晨两点,张桂源在酒吧跳台。
躁期来了,他需要高剂量的刺激。
DJ台打出炫紫激光,他踩着音箱,衬衣半褪,腰线暴露在冷空气里。
有人吹口哨,有人递酒。
张桂源仰头灌下,喉结锋利。
手机震动——
【陈奕恒:你……胃不好,酒别喝。】
张桂源盯着那行字,忽然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他回:
【张桂源:你管你老公叫“你”?重新叫。】
十秒后——
【陈奕恒:……老公,回家吧。】
那声“老公”像一根细线,猛地拽住他心脏。
张桂源跳下音箱,一路踹翻桌椅,冲出酒吧。
冬夜的风像刀,他裹紧外套,却觉得热——
血液在烧。
他打车回到江宅,径直踹开客房门。
陈奕恒没睡,抱着笔记本坐在床上,屏幕亮着,是一封未写完的邮件——
“张老师您好,我已婚,可以继续担任贵系助教……”
张桂源夺过电脑,“啪”合上。
“江家不缺你那点工资。”
陈奕恒垂眼:“我不想被圈养。”
张桂源掐住他下巴,强迫抬头:“那就被我狩猎。”
话落,吻落。
牙齿撞牙齿,血腥混着薄荷牙膏味。
陈奕恒抖得厉害,却伸手环住张桂源脖颈。
一吻结束,张桂源抵着他额头,喘道:
“陈奕恒,你怕我?”
陈奕恒声音颤抖却清晰:“怕。但更怕你一个人死在外面。”
张桂源愣住。
躁期的外壳忽然裂开一道缝,他听见自己说:
“那今晚开始,你陪我睡。”
【第四章】
同床第一夜,张桂源做了梦。
梦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母亲病床前。
母亲瘦成一把骨头,却笑着递给他一朵纸折玫瑰。
“源源,别怕。玫瑰带刺,却也是药。”
醒来时,窗外天色青蓝。
他发现自己抱着陈奕恒,像抱着一只大型玩偶。
陈奕恒睁着眼,显然早醒了,却任他抱。
张桂源嗓子发干:“为什么不推开?”
陈奕恒轻声说:“你把我当成浮木,我推开了,你会淹死的。”
张桂源心脏最软的地方被戳中。
他把脸埋进陈奕恒肩窝,闷声道:
“陈奕恒,我给你权力——
以后我发疯,你就扇我。
用力扇。”
陈奕恒愣了半晌,点头:“好。”
【第五章】
张桂源的郁期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他陪陈奕恒去超市,路过水产区,突然盯着一只帝王蟹发呆。
三秒后,他蹲下,抱头痛哭。
购物车翻倒,橙子滚了一地。
陈奕恒吓白了脸,却第一时间抱住他,用身体挡住围观人群。
“桂源,呼吸——跟我一起,吸气,呼气……”
张桂源哭到干呕,眼泪鼻涕全蹭在陈奕恒胸口。
回家的路上,他像被抽掉骨头的猫,蜷在副驾。
陈奕恒一手方向盘,一手与他十指相扣。
进卧室,张桂源直奔浴室,反锁门。
水声哗啦。
陈奕恒贴着门,听见里面隐约的哽咽。
十分钟后,门开。
张桂源双眼红肿,却笑得挑衅:“胆小鬼,敢不敢跟我一起洗澡?”
陈奕恒耳根通红,却开始解扣子。
热气蒸腾,张桂源背对陈奕恒,肩胛骨像两把匕首。
陈奕恒拿浴球,轻轻擦过他后颈。
张桂源忽然开口:“我妈走后,我再没哭过。”
陈奕恒手一顿,继续擦拭:“以后哭,别躲我。”
张桂源转身,水珠滚落,他一字一顿:
“陈奕恒,你若背叛,我就拉你一起下地狱。”
陈奕恒踮脚,吻在他湿冷的额角:“若你下地狱,我陪你。”
【第六章】
婚后第三个月,江父突发心梗。
ICU外,张桂源面无表情签病危通知。
陈奕恒握住他冰凉的手。
“要不要进去?”
张桂源摇头:“我怕我在他床头笑出声。”
最终,他没进去。
江父挺了过来,却落下偏瘫。
股东会上,叔伯发难,要求剥夺张桂源继承权,理由是他“精神不稳定”。
张桂源坐在长桌尽头,转着钢笔,嘴角带笑。
下一秒,钢笔“啪”一声,被他折断,墨水溅在文件上,像一滩血。
“各位,我精神是否稳定,你们今天可以亲自验证。”
他掏出诊断书,拍在桌面——
“躁郁症”三个字,黑得刺目。
“根据民法典,即便我患病,只要具备完全行为能力,依旧可以履职。
况且——”
他牵过陈奕恒,十指相扣。
“我伴侣是Q大心理学系硕士,他,就是我的监护人兼主治医师。
谁还有异议?”
全场鸦雀无声。
散会后,走廊尽头的露台上,张桂源点烟,手却抖得按不着火。
陈奕恒走来,拿走烟,自己点燃,吸一口,再递给他。
张桂源就着他唇印的位置,缓缓吸入。
尼古丁压下颤抖。
“陈奕恒,你赢了。
我现在,连火都点不了。”
陈奕恒抱住他:“那就借我的火,点一辈子。”
【第七章】
江父出院,搬去老宅静养。
张桂源成了集团代理董事长。
躁期与郁期交替,他像走在刀尖。
陈奕恒把客房改成“情绪观察室”,墙上贴满情绪量表。
每晚十点,他让张桂源打分:
今天兴奋度?烦躁度?自杀意念?
张桂源嫌烦,却每天老实填表。
填完,陈奕恒会给他一颗星星糖。
攒够三十颗,可兑换一个愿望。
攒到第六十颗时,张桂源提出兑换。
“愿望:我要辞职,然后带你去冰岛看极光。”
陈奕恒愣住:“公司怎么办?”
张桂源耸肩:“公司不会因为我休假就塌。
再说,我得教你滑雪,省得你总摔。”
临行前夜,张桂源收拾行李,翻出母亲留下的纸玫瑰。
多年过去,纸张发黄,却完好。
他把它放进陈奕恒手心。
“我妈说,玫瑰带刺,也是药。
现在,我把它给你。
以后,你替我疼,也替我开花。”
【第八章】
冰岛,雷克雅未克。
极光像一条绿绸,在夜空翻涌。
张桂源架好三脚架,设置延时拍摄。
陈奕恒穿成粽子,还在抖。
“冷?”
“……有点。”
张桂源拉开羽绒服拉链,把人裹进来,从后面抱住。
“还冷吗?”
“……更热了。”
快门“咔嚓”定格——
白雪地里,两个男人,共享一件黑色羽绒服,头顶是亿万光年的极光。
回酒店,陈奕恒高烧。
张桂源衣不解带照顾,一勺一勺喂药。
半夜,陈奕恒说胡话:“桂源……别跳楼……我陪着你…呢…”
张桂源跪在床边,吻他滚烫的掌心:“傻瓜,我早就不跳楼了。
我找到了更低的洼地——你的怀里。”
【第九章】
回国,飞机穿过对流层,遭遇气流。
机身剧烈颠簸。
陈奕恒脸色煞白,手指掐进张桂源手臂。
张桂源却笑,贴着他耳廓:
“陈奕恒,如果今天失事,你怕吗?”
陈奕恒摇头:“跟你一起,就不怕。”
张桂源掏出钱包,抽出那张被揉皱又压平的诊断书,撕成碎片。
“那好,我们重新开始——
没有病,没有联姻,只有余生。”
碎片撒向过道,像一场迟来的雪。
【第十章】
婚礼补办在初夏。
场地是张桂源母亲生前设计的玫瑰园。
请柬只有一句话:
“带刺的玫瑰开花,疯子与胆小鬼诚邀见证。”
那天,张桂源穿黑色西装,胸口别一朵红玫瑰。
陈奕恒穿白色,胸口别同款。
江父坐轮椅,被推到前排。
张桂源俯身,替他整理毯子,轻声道:
“老登,谢谢你替我签字。
但今后,我的字,只签在陈奕恒身边。”
江父老泪纵横。
交换戒指,张桂源先开口。
“陈奕恒,我张桂源,躁郁症患者,易燃易爆炸,余生请多指教。”
陈奕恒红了眼,却笑得温柔。
“张桂源,我陈奕恒,胆小鬼,余生请你多担待。”
掌声雷动。
玫瑰花瓣雨里,张桂源掀陈奕恒的刘海,吻在额头。
“胆小鬼,现在,你还怕我?”
陈奕恒踮脚,回吻在他唇角。
“怕。
但爱比怕多一点点。”
张桂源挑眉:“一点点是多少?”
陈奕恒牵着他,跑向花海深处,声音被风吹散——
“是极光那么长,冰岛那么远,玫瑰那么疼,余生那么满!”
【终章】
很多年后,Q大心理学教材里,出现一个新案例——
【伴侣协同治疗躁郁症的成功范式】
作者署名:陈奕恒。
后记写道:
“病与爱,都是风暴。
我们没能逃离风暴,
但我们在风暴中心,
种下了玫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