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一、春宴

四月的风把操场吹得一片明黄,新漆的跑道像刚烤好的吐司,连空气里都浮着甜味。张桂源抱着吉他靠在升旗台下,指节一下一下敲着琴箱,像在倒计时。他今天把刘海梳了上去,露出一截锋利的眉峰,整个人像一把刚出鞘的刀,却偏要把自己插进柔软的春风里。

“哥——”陈奕恒的声音从看台最高处滚下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尾音。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校服外套被风鼓起,像一只笨拙的纸鸢。张桂源抬眼的瞬间,纸鸢精准地撞进他怀里,带着滚烫的体温和洗衣粉的味道。

“怎么喘成这样?”张桂源用拇指蹭掉他鼻尖的汗珠,触到一点冰凉的湿意。陈奕恒把脸埋在他肩窝,声音闷在布料里:“怕你等急。”其实升旗台到看台不过几十米,可少年人总觉得错过一秒都是辜负。

他们今天约好录歌。张桂源把耳机分他一半,两人蹲在旗杆阴影里,像两只分食秘密的松鼠。前奏响起时,陈奕恒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等下等下你先看着我。”耳机里鼓点正砸在重拍上,张桂源却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他看见陈奕恒的瞳孔在阳光下缩成针尖大小,盛着整个操场的倒影。

“你紧张?”张桂源用口型问。陈奕恒点头,睫毛扫过他锁骨,痒得像羽毛。于是张桂源把吉他塞进他怀里,自己退后半步,单膝跪在塑胶跑道上,仰头时喉结划出凌厉的线:“陈奕恒,抬头。”

少年被迫直视太阳,眼眶迅速泛起生理性的红。张桂源却在这时轻轻碰了碰他的鞋尖:“别怕,我陪着你。”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拧开了陈奕恒的声带。第一句歌词破音得不成样子,第二句却奇迹般回到调上,到副歌时,张桂源听见自己的和声混了进去——像两条溪流在春天汇合,带着碎冰的脆响。

二、夏沸

七月集训营的宿舍没有空调,上铺的铁栏杆烫得能煎蛋。陈奕恒把脸贴在枕头上,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震着床板。张桂源在下铺翻了个身,弹簧吱呀一声,像老猫伸懒腰。

“睡不着?”黑暗里传来压低的嗓音。陈奕恒把胳膊伸下去,立刻被握住手腕。张桂源的掌心全是汗,却固执地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再扣紧:“我在呢。”

窗外蝉鸣忽然停了,只剩下远处排练室的钢琴声断断续续。陈奕恒想起白天彩排时,自己高音破了,下台后躲在消防通道里啃指甲。是张桂源找到他,用冰可乐贴他后颈,说:“求求你了,让我听一遍完整的。”当时他笑得露出虎牙,可乐罐上的水珠滚进衣领,像一场人工降雨。

此刻那罐可乐正放在床头,拉环上系着根红绳——是张桂源从演出服上拆下来的流苏。陈奕恒用指尖勾了勾,绳子另一端立刻被拽了一下,带着点顽皮的警告。他忽然翻身下床,踩着铁梯时故意弄出很大动静,然后整个人砸进下铺的凉席里。

“操!”张桂源被砸得倒抽气,却下意识伸手垫在他脑后。两人在狭窄的床铺上叠成三明治,汗水浸透的T恤黏在一起,像融化的糖。陈奕恒把脸埋在他颈侧,声音闷得发颤:“哥,我才是你最爱的弟弟。”

张桂源没回答,只是用膝盖顶开他,翻身压上去。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正好落在他锁骨凹陷处,蓄着一汪水银。陈奕恒伸手去碰,被抓住手腕按在头顶。张桂源的发梢滴着汗,落在他眼皮上,像一场微型暴雨。

“闭眼。”张桂源说。然后是一个带着盐味的吻,从眉心辗转到嘴角,最后停在突突跳的颈动脉上。陈奕恒听见他说:“挚爱万年,恋恋不灭。”声音太轻,像幻觉。

三、秋陷

十月汇报演出前夜,陈奕恒发起高烧。校医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温度计的水银柱卡在39度2不肯动。张桂源用酒精棉擦他手心,擦到第三遍时,突然把脸埋进他潮湿的掌心。

“哥?”陈奕恒声音哑得像砂纸。张桂源没抬头,肩膀却在抖。半晌,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十分钟后带着一身夜露回来,怀里抱着退烧贴和草莓味冰淇淋。校医瞪他:“胡闹!”他却用膝盖顶开药箱,熟练地翻出对乙酰氨基酚。

凌晨三点,陈奕恒的体温终于降到38度以下。张桂源蹲在床边,给他喂冰淇淋时突然说:“我改主意了。”勺子撞在齿列上,发出清脆的“叮”。

“什么?”

“明天的演出。”张桂源用拇指抹掉他唇角的奶油,“你陪我唱最后一段,但不上台。”

陈奕恒瞪大眼睛,烧得通红的脸更红了:“凭什么?”

“凭你刚才说胡话时,”张桂源凑近他耳朵,热气烫得他一哆嗦,“喊了十二次‘哥别丢下我’。”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站在了聚光灯下。陈奕恒的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却奇异地多出几分磁性。唱到副歌时,张桂源忽然把麦架转向他,自己退后半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个骑士礼。全场尖叫声中,陈奕恒的高音破开穹顶,像一群白鸽冲向夜空。

四、冬烬

一月艺考结束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车站广播机械地重复着“列车晚点”,张桂源把陈奕恒的手塞进自己羽绒服口袋,摸到一手冻疮。候车室玻璃上结着冰花,像被冻住的浪花。

“要是考不上……”陈奕恒话没说完,就被塞了一颗太妃糖。张桂源用牙齿咬开糖纸,把糖块抵进他唇缝:“那就再考一年。”糖块在舌尖化开,咸焦糖混着海盐的味道,像某种承诺。

检票口开始放行时,张桂源突然拽住他背包带,把人拖进卫生间隔间。门锁“咔哒”一声,陈奕恒被按在瓷砖墙上,后脑勺垫着一只温热的手掌。这个吻带着薄荷烟味,像雪地里燃尽的篝火,烫得人发疼。

“陈奕恒,”张桂源抵着他额头喘气,“你愿意吗?”

“什么?”

“和我睡一张录取通知书。”

陈奕恒笑起来,露出虎牙尖尖:“我愿意啊。”他伸手勾住张桂源脖子,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补了一句,“但我要睡上铺。”

五、春又生

三月放榜日,他们挤在网吧小包厢里。页面刷新的圆圈转第三圈时,陈奕恒突然抓住张桂源的手,指甲陷进他手背。然后——

“过了!!!”

整个网吧的人都被这声尖叫吓得摘耳机。张桂源愣了两秒,突然把陈奕恒连人带椅子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笑得像个傻子:“以后你负责傻,我负责帅。”

回学校的地铁上,陈奕恒把两张录取通知书叠在一起拍照,配文“官配?不,我们是民间认证的绝配”。张桂源凑过来要抢手机,却被他躲进人群。列车穿过隧道时,黑暗里有人轻轻勾住他小指,然后十指相扣。

出站时,迎春花开得轰轰烈烈,像一场小型爆炸。张桂源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侧袋掏出那根旧红绳——可乐罐上拆下来的那根。他把它系在陈奕恒手腕上,打了个死结。

“哥,”陈奕恒晃了晃手腕,“这绳子都快掉色了。”

“掉色才好,”张桂源低头吻了吻那个结,“就像我们,越洗越旧,越旧越——”

“越什么?”

“越想亲你。”

六、后记

后来他们真的睡上下铺,不过是在中戏的宿舍。铁架床比高中时宽了十厘米,刚好够张桂源半夜翻上去。陈奕恒总抱怨他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却在每个惊醒的凌晨,下意识往热源那边蹭。

那根红绳最后被编进了吉他弦,换掉了第三弦。张桂源说,这样每次扫弦,都是在给陈奕恒打电话。而陈奕恒把两人的第一次公演录像存在手机里,文件名“桂恒爱在崛起的春天”,后面还跟着个括号:(请大胆爱吧,不收费)。

五月二十号那天,他们回学校看迎春花谢了没。结果发现旧操场正在翻修,旗杆被拆走了,只剩下一个生锈的底座。陈奕恒蹲在地上,用树枝挖了半天,挖出半颗可乐罐的拉环,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

张桂源接过拉环,突然单膝跪在碎石子上:“虽然我觉得你有时候傻傻的……”

“我怎么就傻了呢!”

“但你说求求你了,让我听一辈子——”

“别喊,保护好嗓子。”陈奕恒笑着去捂他的嘴,却被抓住手腕,拉进一个带着春草味的拥抱。远处,新种的樱花树开了第一朵花,粉白的一小团,像他们当年躲在旗杆阴影里分食的那颗太妃糖。

而此刻,糖纸终于彻底化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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