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坠海
【楔子】
张桂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陈奕恒，是在深夜十一点五十三分的便利店。
他蹲在冰柜前，手里攥着一瓶被冷气洇出霜花的乌龙茶，胃里却翻江倒海。便利店的顶灯惨白，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照得他喉咙发紧，下一秒便蹲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胃酸烧灼食道，他眼角被逼出生理性泪水，视线模糊里，他看见自己吐出来的秽物里漂着一颗没嚼碎的柠檬籽——那是陈奕恒下午随手扔进他杯子里的。
那一刻，张桂源想，完了。
【第一章·惊蛰】
1
张桂源和陈奕恒是高中同学，却是在大学才熟络起来的。
张桂源学天体物理，每天跟望远镜和光年打交道；陈奕恒学海洋生物，朋友圈里不是珊瑚产卵就是翻车鱼搁浅。两人唯一的交集是选修课《科幻电影中的科学谬误》，课上到第三周，陈奕恒迟到了，猫着腰从后门溜进来，一屁股坐在张桂源旁边。
“同学，借支笔。”
张桂源把钢笔递过去，陈奕恒在课本扉页随手画了只翻车鱼，鱼眼用墨水点得极黑，像两粒微型黑洞。
下课铃响，陈奕恒把钢笔还给他，笔尖沾着一点蓝墨水，像深海里捞上来的磷虾。
张桂源盯着那点蓝，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2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陈奕恒的宿舍在北区，张桂源在南区，中间隔一条樱花道。春天的时候，陈奕恒每天骑辆二八大杠，车筐里装着实验用的恒温箱，箱子里偶尔蹦出过小章鱼。他路过南区时会按两声铃，张桂源就从窗口探出头，扔下去一瓶冰可乐。
陈奕恒仰头接住，笑得牙尖嘴利：“张工，今天要不要去捞月亮？”
张桂源骂他有病，却还是会把望远镜搬下楼。
他们躺在操场草坪上，镜头对准天琴座的织女星。陈奕恒在旁边啃黄瓜，咔嚓咔嚓，像只仓鼠。
“你知道吗？”陈奕恒突然说，“翻车鱼幼崽只有指甲盖大，但成年后能长到三米。它们一辈子都在长大，直到被天敌吃掉或者自己老死。”
张桂源没接话。他透过望远镜，看见织女星的光晕在镜头里晕开，像陈奕恒眼下那颗泪痣。
3
张桂源吐完那天，是陈奕恒生日。
他们在海边烧烤，陈奕恒喝多了，蹲在礁石边用树枝戳一只被浪冲上岸的水母。
“它活不了啦。”陈奕恒说，“灯塔的光太强，幼体阶段趋光性会害死它们。”
张桂源递给他湿巾，手指碰到陈奕恒手腕，对方皮肤冰凉，像涨潮时的海水。
那一刻，张桂源胃里突然绞成一团。他转身冲进便利店，跪在冰柜前吐得天昏地暗。
陈奕恒追进来，蹲在他旁边拍他的背：“你吃坏东西了？”
张桂源摇头，用袖子抹嘴。便利店的灯管嗡嗡作响，他看见陈奕恒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细碎的阴影，像小章鱼腕足上的吸盘。
完了，他想。
【第二章·小满】
1
张桂源的追求是理科生式的。
他先查了SCI论文，《同性吸引的神经生物学机制》，结论是杏仁核与前额叶皮层的异常激活。
于是他去校医院挂了精神科，医生听完他的描述，委婉建议他转心理科。
心理科的学姐听完，笑得前仰后合：“学弟，你这是恋爱，不是病。”
张桂源耳尖通红，攥着病历本落荒而逃。
2
他开始给陈奕恒送东西。
第一次是台便携式显微镜，附带一本《海洋浮游生物图鉴》。陈奕恒收到后发了条朋友圈：“有人想让我看尽三千世界，却只字不提喜欢。”
第二次是张桂源亲手磨的镜片，装在手工木盒里。陈奕恒拿它观察海盐结晶，在实验室待到凌晨三点，发消息：“张工，你的镜片把我眼睛看花了。”
张桂源盯着手机屏，指腹摩挲过“眼睛”两个字，心跳得像伽马射线暴。
3
真正捅破窗户纸是在台风天。
实验室的恒温箱故障，陈奕恒养的珊瑚幼体濒临死亡。张桂源冒雨骑车去北区，浑身湿透地敲响实验室门。
“我带了备用电源。”他从背包里掏出UPS，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像一串微型流星雨。
陈奕恒愣了几秒，突然伸手勾住他后颈，吻了上去。
张桂源僵在原地，听见对方含混的声音：“你镜片磨得真烂，害我近视加深……现在看不清你脸了。”
窗外台风肆虐，雨水砸在玻璃上，像无数颗坠落的星。
【第三章·霜降】
1
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冬天，陈奕恒带张桂源去海边夜潜。
水温接近冰点，陈奕恒却坚持要下水：“冬季的荧光海更亮，像银河沉到海里。”
张桂源穿着干式潜水服，牙齿打颤地跟下水。陈奕恒关掉手电，黑暗里突然亮起幽蓝的光——是夜光藻受扰动后发出的生物荧光。
他们搅动海水，蓝绿光斑像碎钻般四散。陈奕恒在水中转身，吐出的气泡变成一串微型月亮。
张桂源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冰冷的海水。陈奕恒游过来，隔着面罩吻他，吐出的调节器气泡蹭过张桂源耳畔，像深海鲸歌。
2
回到岸上，陈奕恒的脚被礁石划了道口子。
张桂源单膝跪在沙滩上给他消毒，碘伏沾在伤口上，像一颗小小的超新星爆发。
“张工，”陈奕恒突然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像翻车鱼？”
张桂源抬头。
“一辈子都在长大，直到遇见天敌。”陈奕恒笑，“但天敌也可能是爱人。”
张桂源低头继续缠绷带，耳尖却红得像珊瑚产卵时的海面。
3
寒假前，陈奕恒的导师安排他去南极科考。
出发那天，张桂源翘了期末考，打车去机场。
陈奕恒在安检口，穿着橘红色极地服，像只胖乎乎的翻车鱼。
张桂源把一枚磨得极薄的贝壳塞给他：“南极没夜光藻，看这个。”
贝壳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昼星坠海，我亦随之。”
陈奕恒过安检后回头，张桂源还站在原地，身后是巨大的航班信息屏，红光映在他脸上，像落日的余晖。
【第四章·谷雨】
1
南极信号极差，他们只能靠邮件联系。
陈奕恒的信总是很短：“今天看见虎鲸猎食，像你在实验室切西瓜。”“冰层厚度四米，想你镜片能不能磨成冰刀。”
张桂源的回信很长，写满极光光谱数据，最后一句总是：“我等你。”
2
春天来时，陈奕恒回来了。
他在机场出口，皮肤晒成小麦色，怀里抱着个恒温箱。
“给你带的礼物。”他掀开箱盖，里面是一小片活珊瑚，触手舒展，像微型海浪。
“它叫‘织女星’，”陈奕恒说，“我给它取的。”
张桂源盯着那片珊瑚，突然伸手抱住他。
陈奕恒愣了一下，回抱住他，声音闷在他肩窝：“张工，你镜片磨得真好，我现在能看清你脸了。”
【尾声】
校庆那天，张桂源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演讲。
PPT最后一页是张星图，他用激光笔圈出织女星：“这颗恒星距离地球二十五光年，我们今天看见的，是它二十五年前发出的光。”
台下陈奕恒坐在第一排，冲他比了个翻车鱼的手势。
张桂源笑了，继续说：“而我和我的爱人，用了四年时间，把彼此的光传递到对方眼里。”
演讲结束，张桂源下台，陈奕恒递给他一瓶冰可乐。
“张工，”他问，“今天要不要去捞月亮？”
张桂源拧开瓶盖，气泡涌上来，像无数颗坠落的昼星。
“要。”他说。
【后记】
后来，张桂源的实验室里多了个恒温箱，箱子里养着“织女星”。
每当有人问起，他都会说：“这是我和我爱人一起养的，它长得慢，但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而陈奕恒的宿舍墙上，挂着那台旧显微镜，镜片边缘刻着一行小字：
“致我的天敌——
愿你永远趋光，
而我永远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