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续命
【人物】
张桂源:二十七岁,天师府最年轻的大天师。素衣金冠,眉目冷峻,掌七星龙渊剑,镇天下妖祟。
陈奕恒:二十四岁,半妖之身,九尾玄狐后裔。青衫折扇,笑里藏伤,寿元将尽,却独独不肯向命运低头。
【楔子】
天启二十三年,冬月初七,京师大雪。
张桂源踏雪而来,推开“浮岚小筑”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陈奕恒正倚在窗边,用最后一点灵力温一壶桃花酿。
酒未沸,人已倦。
那一袭青衫映着雪色,像一截将折未折的竹。
张桂源解下大氅,覆在他肩头:“我来接你回家。”
陈奕恒抬眼,眼尾飞红,笑却仍旧轻佻:“桂源哥哥,我这半条命,怕是回不了家了。”
张桂源握住他腕脉——脉象虚浮,妖丹碎裂,寿数不足百日。
“那就把整条命都给我。”
“我的命不值钱。”
“值不值,由我说了算。”
【一】
张桂源把陈奕恒带回天师府那日,整座龙虎山为之震动。
戒律长老拍案:“半妖不可入山门!”
张桂源跪在真武殿前,雪落满肩:“弟子愿以百年功德相抵。”
长老怒极:“百年功德只换他一条残命?!”
张桂源叩首,额前渗血:“弟子还欠他一条命。”
众皆哗然。
五年前,酆都鬼门大开,万鬼夜行。
陈奕恒以身为祭,替张桂源挡下鬼王“阎浮”致命一爪;妖丹震裂,自此落下病根。
那夜之后,陈奕恒销声匿迹,张桂源寻遍九州,今日才在浮岚小筑把人捡回来。
长老终拂袖而去:“救人可以,续命不行。天师府救妖已是破例,逆天改命,绝无可能。”
张桂源却知,长老越说“绝无可能”,他越要做成。
当夜,他抱着昏睡的陈奕恒,在后山禁地打开了《天罡北斗续命录》。
【二】
《天罡北斗续命录》载:
“凡人寿数,天予之;修道者,自争之。若欲替人续命,需以己身为器,以元神为引,以心血为契,以魂魄为偿。
一损俱损,一死俱死。
若受术者先亡,术者必殉;若术者先亡,受术者亦不能独活。
此术名——‘同归’。”
字字如刀。
张桂源却在“同归”二字上,以指尖血画了押。
陈奕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张桂源榻上,心口缠着一道赤金符纹,像一条锁链,把他和另一个人锁在一起。
他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张桂源,你是不是傻?”
张桂源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吹凉:“我傻不傻,你以后就知道了。”
陈奕恒抬手,指尖点上张桂源眉心:“我以九尾狐的血脉起誓,你若敢死在我前头,我就把你魂魄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张桂源捉住他手指,轻轻咬了一口:“好啊,那就一起活,一起死。”
药碗见底,苦意弥漫。
陈奕恒却觉得甜。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张桂源偏要把余生都塞给他。
那便——却之不恭。
【三】
续命之术需以“七星灯”为阵,七夜不灭。
第一夜,张桂源以指尖血点燃灯芯,陈奕恒在灯下咳得昏天黑地,血溅灯罩。
张桂源把人抱进怀里,像抱一个易碎的瓷瓶:“再忍忍。”
陈奕恒笑:“我忍得住,你呢?”
张桂源没说话,只把下颌抵在他发旋。
第二夜,灯焰窜起青狐火,陈奕恒被灼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张桂源肩肉。
张桂源任他掐,低声哄:“疼就咬我。”
陈奕恒真咬了,咬在他颈侧,齿痕深可见血。
第三夜,七星灯爆出一声裂响,灯焰将熄。
张桂源割腕喂灯,血滴落处,火舌重燃。
陈奕恒哭着去捂他伤口:“够了!”
张桂源用沾血的手指抹掉他眼泪:“别哭,命都快续上了,哭什么。”
第四夜,陈奕恒梦呓不断,喊着“不要丢下我”。
张桂源整夜未合眼,抱着他轻晃:“不丢,死也不丢。”
第五夜,灯焰忽大忽小,似在犹豫。
张桂源以舌尖血为引,灯焰骤亮,照得整座后山如昼。
陈奕恒在光里睁眼,看见张桂源唇角血线蜿蜒,像一条细小的朱砂。
他伸手去擦,却越擦越红。
第六夜,天师府遭外敌偷袭,三派邪修联手来夺《续命录》。
张桂源把陈奕恒藏进密室,独身迎战。
七星龙渊剑出鞘,剑光照彻山门。
血染阶石,雪覆残肢。
张桂源回来时,白衣已成红衣。
陈奕恒扑过去,摸到一手黏腻:“张桂源,你疯了!”
张桂源用袖子胡乱擦脸:“我没疯,我只是……不能让你死。”
第七夜,灯焰凝成一线,将灭未灭。
张桂源割开胸口,以心头血作最后一引。
陈奕恒跪在他身前,泪如雨下:“张桂源,你凭什么替我决定生死?”
张桂源抬手,指尖沾血,点在他眉心:“凭我爱你。”
灯火骤然大盛,化作一道金线,没入陈奕恒心口。
续命——成。
【四】
陈奕恒醒来时,窗外春雪初融。
他摸到自己脉象沉稳,妖丹虽裂,却不再溃散。
而张桂源却倒在榻前,面色苍白如纸。
他慌乱去探鼻息——微弱,却还在。

【五】
张桂源伤愈后,带陈奕恒回了一趟浮岚小筑。
旧地重游,雪已化,桃花酿还在。
陈奕恒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他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张桂源:“敬你。”
张桂源接过,与他指尖相碰:“敬我们。”
酒入喉,辛辣滚烫,像把过往所有苦与甜都重新咽了一遍。
陈奕恒忽然道:“张桂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张桂源挑眉:“哪一次?”
陈奕恒笑:“五年前,酆都鬼门。你一身是血,还挡在一个小妖面前,说你天师府的人,轮不到外人欺负。”
张桂源想了想,好像确有此事。
那时他刚从山门下来,见一群散修围殴一只小狐妖,便顺手救了。
谁知那狐妖就是陈奕恒。
陈奕恒凑过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那时我就想,若能睡一次张桂源,死也值了。”
张桂源扣住他后颈,加深这个吻:“现在呢?”
陈奕恒喘息:“现在?想睡一辈子。”
酒壶倾翻,洇湿衣襟。

【六】
天师府的长老们终究没能拗过张桂源。
半年后,陈奕恒被破格录入内门,成了天师府第一个“半妖弟子”。
授箓那日,戒律长老黑着脸,把象征弟子身份的玉冠扣在他头上:“别给天师府丢人。”
陈奕恒笑眯眯:“弟子谨遵教诲,绝不给桂源哥哥丢人。”
长老气得胡子直抖,甩袖而去。
张桂源站在阶前,朝他伸手:“恭喜,陈师弟。”
陈奕恒握住那只手,十指相扣:“同喜,张师兄。”
山风拂过,吹动两人交握的衣袖。
远处晨钟暮鼓,像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相爱,补上最后一声圆满。
【尾声】
很多年后,龙虎山后山多了一座小竹庐。
庐前种桃,庐后栽药。
春日桃花酿酒,夏日荷叶煎茶。
有人曾见,那位冷面的大天师,在灶台前笨拙地学做糖醋排骨,只因他家“陈师弟”馋了。
也有人见,那只曾经桀骜的九尾狐,趴在石桌上打瞌睡,尾巴被大天师当扇子摇啊摇。
岁月漫长,风雪温柔。
他们终于把彼此,活成了对方想要的样子。
——同归。
——同归。
【后记】
《天罡北斗续命录》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人添了一行小字:
“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纵千劫万难,亦与同归。”
落款:张桂源、陈奕恒。
墨迹未干,像刚刚写就的誓言。





